范曾的散文
范曾散文三十三篇
己卯夏日,由侯军兄引荐,我始得见范曾先生。
我之初欲从先生学,实慕先生之名,钦先生之才,赏先生之人。
不敏如我,固非贤者,然迨进先生门墙,而后登堂入室,交游有日,耳濡目染,乃识先生之真、之道、之大、之可师。
曩者子贡云“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屋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
得其门者或寡矣”,今我知之矣。
然门墙之外无缘获睹者,其谁信之?苟遇下士而强与语,或大笑,庄生所谓“夏虫不可语冬冰”,其是欤。
先生性格坦率开朗,出语少忌,剀切中肯,知而必言,言必及义,至于评骘时流,往往直白而不委婉,故常开罪于人,在所难免。
然则众人之嫉恨先生者,非惟此一端,究其原因,实先生之才高与名重耳。
昔者苏辙为乃兄苏轼张目,尝言“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我观今世江东十翼范先生之遭非议,亦无他。
韩昌黎云“德高而谤兴,事修而毁来”,人者皆心知肚明,可发一叹。
至如本不识先生其人、矮子观场随人俯仰、动辄以诋毁先生为快事之辈,则纯似吠日之蜀犬,可笑可怜;抑或藉是等伎俩而企望抬高自家身价者,更俗鄙甚矣,虚伪甚矣,愚昧甚矣,岂可得乎?
先生画格高标,善才善用,自无俗常琐务之累,城市山林,远离尘嚣杂念,故能心无挂碍,抱冲放言。
先生清晨五时即起,或向壁挥毫,或伏案笔耕,或卧椅吟咏,或精舍兀坐,当是时也,我信先生可以“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可以“思理为妙,神与物游”,可以“寂然凝虑,思接千载”,可以“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可以“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于是作有《大美不言》、《风从哪里来》、《书家对自然的回归》、《李潘之辨》等文;且也先生之所忧所患者,乃整个地球环境之安危、世界各族人类之和谐,此又其《警世钟》、《沙尘,我奉上永恒的诅咒》、《大乘起信》、《众生有情》诸文所由出也。
“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 (刘勰《文心雕龙·风骨》)。
风清骨峻,文质彬彬,所谓内外兼修者,先生之文有之矣。
其陈理设教,取精用宏,其语澄心密,道心惟微,故为世人赏,为知者重。
先生之散文,大而化之,可作诗赋、艺评观,可作史论、哲学读,大散文也,非寻常散文也,其气雄,其理深,其词美,其味醇;倘无壮阔空明之气,无贯通博雅之学,无深邃奇谲之思,无睿智超拔之悟,无嵌崟磊落之行,无敏辨通融之理,无旷达疏宕之情,无恣肆风发之才,无纵横排奡之笔,则何以堪?若乃先生之落笔,洋洋万言,举重若轻,然则一如其泼墨简笔人物画,蕴含非常之难度与绝对之高度,绝难与外人道也。
“第一需要的是画家主观心理状态,必须有跃马揽辔、奔逸天岸的豪纵之情;必须有万象毕呈、造化在手的移山之力;必须有饥鹰渴骥、掣电奔雷的箭发之势。
当此之时,解衣般礴,目空今古,放笔即来笔底,状物如在目前。
纵笔处如飞瀑之悬匡庐,收笔处如鸿声之断衡浦。
闳肆至极,不失矩度;恣情欲狂,终归内敛。
这还不是泼墨画最难处,泼墨人物画更难在这瞬息间,画家还必须与表现的人物心许而情侔,神遇而迹化,这是何等奇妙而高迈的境界!泼墨人物画与猥琐、迟疑、怯懦、审慎诸情状无缘,泼墨之愿望人或皆有,于幻想中亦甚神奇,然方其举笔,即遇梗阻;毫颖触纸,败笔纷至。
当此之时,烦躁生而清气遁,气既尽而情已颓,惟捶砚碎墨,断笔撕楮而已。
因之泼墨人物画更需要者为学问、为功力、为识见、为修养、为天分”(范曾《画外话·泼墨钟馗》)。
善哉!先生文法之高明,正可于先生高明之画法互为印证,窥参消息。
从先生学,亲承謦软,其所获也多:在画法,在书法,在诗词,在文章,在艺术,在作人,在处事,在道德。
先生,真师也,春风化雨,知著见微,不斤斤于某家某书,不孜孜于某章某句。
先生之授学,了无成法,从心所欲,在挥毫间,戏乐间,游历间,茶饭间,笑谈间。
譬如以诗钟对联为消遣,先生因材施教,字斟句酌,谆谆启诱,点铁成金,然后师生俱乐,各有会心。
此般景象,看似容易,实则艰辛,入门弟子中若非饱读诗书者恐难措手,才学浅陋如我者,每每赧颜而汗下,复思自励以进步。
众生尚搔首之际,先生句已出,其才思之敏捷、趣味之卓荦、妙旨之幽微、立意明篇之天衣无缝,我等望尘咋舌而已,拊掌叹息而已。
先生平日咳唾珠玉,其随风湮灭者,又不计其数矣,惜乎不能一一录之。
先生之诗名,为画名掩;先生之文名,又为诗名掩。
凡得读先生之文者,莫不折服,转以晚见先生之文为憾,更以不能尽读先生之文为苦。
我遂起裒辑之念,幸先生慨允,乃有斯编,亦仅撮其大者而已矣。
既成,蒙先生抬爱,属缀数语,乃敢附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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