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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淑敏散文选

    《提醒幸福》

    作者:毕淑敏

    我们从小就习惯了在提醒中过日子。

    天气刚有一丝风吹草动,妈妈就说,别忘了多穿衣服。

    才相识了一个朋友,爸爸就说,小心他是个骗子。

    你取得了一点成功,还没容得乐出声来,所有关切着你的人一起说,别骄傲!你沉浸在欢快中的时候,自己不停地对自己说:“千万不可太高兴,苦难也许马上就要降临……”我们已经习惯了在提醒中过日子。

    看得见的恐惧和看不见的恐惧始终像乌鸦盘旋在头顶。

    在皓月当空的良宵,提醒会走出来对你说:注意风暴。

    于是我们忽略了皎洁的月光,急急忙忙做好风暴来临前的一切准备。

    当我们大睁着眼睛枕戈待旦之时,风暴却像迟归的羊群,不知在哪里徘徊。

    当我们实在忍受不了等待灾难的煎熬时,我们甚至会恶意地祈盼风暴早些到来。

    风暴终于姗姗地来了。

    我们怅然发现,所做的准备多半是没有用的。

    事先能够抵御的风险毕竟有限,世上无法预计的灾难却是无限的。

    战胜灾难靠的更多的是临门一脚,先前的惴惴不安帮不上忙。

    当风暴的尾巴终于远去,我们守住零乱的家园。

    气还没有喘匀,新的提醒又智慧地响起来,我们又开始对未来充满恐惧的期待。

    人生总是有灾难。

    其实大多数人早已练就了对灾难的从容,我们只是还没有学会灾难间隙的快活。

    我们太多注重了自己警觉苦难,我们太忽视提醒幸福。

    请从此注意幸福!幸福也需要提醒吗?

    提醒注意跌倒……提醒注意路滑……提醒受骗上当……提醒荣辱不惊……先哲们提醒了我们一万零一次,却不提醒我们幸福。

    也许他们认为幸福不提醒也跑不了的。

    也许他们以为好的东西你自会珍惜,犯不上谆谆告诫。

    也许他们太崇尚血与火,觉得幸福无足挂齿。

    他们总是站在危崖上,指点我们逃离未来的苦难。

    但避去苦难之后的时间是什么?

    那就是幸福啊!

    享受幸福是需要学习的,当幸福即将来临的时刻需要提醒。

    人可以自然而然地学会感官的享乐,人却无法天生地掌握幸福的韵律。

    灵魂的快意同器官的舒适像一对孪生兄弟,时而相傍相依,时而南辕北辙。

    幸福是一种心灵的振颤。

    它像会倾听音乐的耳朵一样,需要不断地训练。

    简言之,幸福就是没有痛苦的时刻。

    它出现的频率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少。

    人们常常只是在幸福的金马车已经驶过去很远,捡起地上的金鬃毛说,原来我见过它。

    人们喜爱回味幸福的标本,却忽略幸福披着露水散发清香的时刻。

    那时候我们往往步履匆匆,瞻前顾后不知在忙着什么。

    世上有预报台风的,有预报蝗虫的,有预报瘟疫的,有预报地震的。

    没有人预报幸福。

    其实幸福和世界万物一样,有它的征兆。

    幸福常常是朦胧的,很有节制地向我们喷洒甘霖。

    你不要总希冀轰轰烈烈的幸福,它多半只是悄悄地扑面而来。

    你也不要企图把水龙头拧得更大,使幸福很快地流失。

    而需静静地以平和之心,体验幸福的真谛。

    幸福绝大多数是朴素的。

    它不会像信号弹似的,在很高的天际闪烁红色的光芒。

    它披着本色外衣,亲切温暖地包裹起我们。

    幸福不喜欢喧嚣浮华,常常在暗淡中降临。

    贫困中相濡以沫的一块糕饼,患难中心心相印的一个眼神,父亲一次粗糙的抚摸,女友一个温馨的字条……这都是千金难买的幸福啊。

    像一粒粒缀在旧绸子上的红宝石,在凄凉中愈发熠熠夺目。

    幸福有时会同我们开一个玩笑,乔装打扮而来。

    机遇、友情、成功、团圆……

    它们都酷似幸福,但它们并不等同于幸福。

    幸福会借了它们的衣裙,袅袅婷婷而来,走得近了,揭去帏幔,才发觉它有钢铁般的内核。

    幸福有时会很短暂,不像苦难似的笼罩天空。

    如果把人生的苦难和幸福分置天平两端,苦难体积庞大,幸福可能只是一块小小的矿石。

    但指针一定要向幸福这一侧倾斜,因为它有生命的黄金。

    幸福有梯形的切面,它可以扩大也可以缩小,就看你是否珍惜。

    我们要提高对于幸福的警惕,当它到来的时刻,激情地享受每一分钟。

    据科学家研究,有意注意的结果比无意要好得多。

    当春天来临的时候,我们要对自己说,这是春天啦!心里就会泛起茸茸的绿意。

    幸福的时候,我们要对自己说,请记住这一刻!幸福就会长久地伴随我们。

    那我们岂不是拥有了更多的幸福!

    所以,丰收的季节,先不要去想可能的灾年,我们还有漫长的冬季来得及考虑这件事。

    我们要和朋友们跳舞唱歌,渲染喜悦。

    既然种子已经回报了汗水,我们就有权沉浸幸福。

    不要管以后的风霜雨雪,让我们先把麦子磨成面粉,烘一个香喷喷的面包。

    所以,当我们从天涯海角相聚在一起的时候,请不要踌躇片刻后的别离。

    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有无数孤寂的夜晚可以独自品尝愁绪。

    现在的每一分钟,都让它像纯净的酒精,燃烧成幸福的淡蓝色火焰,不留一丝渣滓。

    让我们一起举杯,说:我们幸福。

    所以,当我们守候在年迈的父母膝下时,哪怕他们鬓发苍苍,哪怕他们垂垂老矣,你都要有勇气对自己说:我很幸福。

    因为天地无常,总有一天你会失去他们,会无限追悔此刻的时光。

    幸福并不与财富地位声望婚姻同步,这只是你心灵的感觉。

    所以,当我们一无所有的时候,我们也能够说:我很幸福。

    因为我们还有健康的身体。

    当我们不再享有健康的时候,那些最勇敢的人可以依然微笑着说:我很幸福。

    因为我还有一颗健康的心。

    甚至当我们连心也不再存在的时候,那些人类最优秀的分子仍旧可以对宇宙大声说:我很幸福。

    因为我曾经生活过。

    常常提醒自己注意幸福,就像在寒冷的日子里经常看看太阳,心就不知不觉暖洋洋亮光光。

    《那座山,虎啸龙吟》

    我16岁的时候,离开北京,穿上军装。

    火车不断地向西向西。

    到了新疆的乌鲁木齐。

    又换上汽车向西向西在茫茫戈壁上奔跑了6天以后,到达南疆重镇喀什。

    这一次汽车不是向地面上的哪个方向行驶了,而是向“天上”爬去。

    又经历了6天无与伦比的颠簸,我作为藏北某部队第一批女兵5个人当中的一员,到达了这块共和国最高的土地。

    这块土地是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和喀喇昆仑山聚合的地方,平均高度在海拔5000米以上,它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做“阿裏”。

    没有人知道“阿裏”是什麼意思。

    我曾经问过博学的藏学家,也没能给一个明晰的回答,只是说这个辞汇可能属於一个早已消亡了的语系。

    於是我就沿用了一个我在阿裏搜集到的民间传说:阿裏的意思是“我的”。

    “我的”什麼呢?我的高原?我的山川?我的犛牛和我的盐巴?我的清澈的湖泊和险恶的风暴?不知道。

    人类的远祖用我们不懂的语言,为我们留下了一个永恒的谜。

    也许在先民们眼中,所有的一切都是有灵性的,它们都在呼喊著“我的”。

    从北京来到西藏的阿裏当兵,严酷的自然环境将我震撼。

    所有的日子都被严寒冻硬,绿色成为遥远而模糊的幻影。

    吃的是脱水菜,像纸片一样乾燥的洋葱皮,在雪水的浸泡下,膨胀成赭色的浆团,炒或熬以后,一种辛辣而懊恼的气味充斥军营。

    即使在日历上最炎热的夏季,你也绝不可以脱下棉衣,否则夜裏所有的关节就会嘎嘎作响。

    由於缺乏维生素,我的嘴唇像兔子一样裂开了,讲话的时候就会有红红的血珠掉下来。

    这是很不雅的事情,我就去问老医生怎样才能治好嘴唇?医生想了半天,说你要大量地吃维生素。

    我说吃啦,每天都吃一大把,足足有20多片呢!可我的嘴唇为什麼还是长不拢?医生说那就是你说话太多了,紧紧地闭一个星期的嘴巴,你的嘴唇就长好了。

    我说,那可不行,我是卫生员的班长,就算跟夥伴们可以不说话,跟病人也是要讲话的……老医生表示爱莫能助。

    后来我的嘴唇还是我自己治好的。

    夜裏睡觉的时候,用胶布把自己的嘴巴给粘起来,强迫裂开的口子靠在一起,白天撕开照常讲话。

    坚持了一段时间。

    在某一个清晨就好了。

    由於缺氧,我的指甲猛烈地凹陷下去,像一个搅拌咖啡的小勺。

    年轻的女孩就是爱斗嘴,有一天,女卫生员争论起谁的指甲凹得最厉害,最后决定用注射器针头往指甲坑裏注水,一滴滴往下灌,水的滴数多而不流淌溢出者为胜。

    记得我荣登榜首。

    好像是贮藏了好多滴水吧,在指甲的中心凝聚得圆圆的,像一颗巨大的露珠。

    我在藏北高原当了十几年的兵,把自己最宝贵的青年时代留在了冰川与雪岭之间。

    我曾经背负武器、红十字箱、乾粮、行军帐篷,徒步跋涉在无人区。

    也曾骑马涉过冰河,急驰在雪原,给藏族老乡送医送药。

    我曾在万古不化的寒冰上,铺一张雨布席地而眠。

    初次这样露营时,我想,醒来身体还不得泊在一片汪洋之中?我真是高估了人体的微薄热量。

    黎明,当我掀开雨布查看时,只见雪原依旧,连个人形的凹陷都没有。

    除了双膝像凝固般的疼痛,一切都很正常。

    攀越海拔6000多米的高山时,心脏仿佛在胸膛炸成碎片,要随著急遽的呼吸迸溅出嘴巴。

    仰望云雾缭绕的顶峰,俯视脚下深不可测的渊薮,只有17岁的我,第一次想到了死。

    我想这样爬上去太苦难了,乾脆装著一失脚,掉下悬崖……没有人会发现我是故意这样做的,在如此险恶的行军中,死人的事经常发生。

    我牺牲於军事行动,也要算作小小的烈士,这样我的父母也会有一份光荣……

    我把一切都周密地盘算好了,只需找一块陡峭的峭壁实施自戕的方案。

    片刻之后,地方选好了。

    那是一处很美丽的山崖,天像纯蓝墨水一样浓郁地凝结著,有凝然不动的苍鹰像图钉似地锲人苍天。

    这裏的积雪比较薄,赭色的山岩像礁石一般浮出雪原……(我知道要找一块山石狰狞的地方下手,否则叫厚雪一垫,很可能功亏一篑)。

    一切都策划好了,但是我遇到了最大的困难。

    我的脚不听我的指挥,想让右脚腾空,可是它紧紧地用脚趾抠住毛皮鞋底儿,鞋底儿粘在酷寒的土地上,丝毫不肯像我计画的那样飞翔而起……我转而命令左脚,它倒是抬起来了,可它不是向下滑动,而是挣扎著向上挪去……青春的肌体不服从我的死亡指令,各部分零件出於本能,居然独自求生……

    那一瞬我苦恼之极,生也不成,死也不成,生命为何如此苛待於我?

    一个老兵牵著咻咻吐白气的马走过来,他是负责后卫收容的。

    他说,曼巴(藏语:医生),拉著我的马尾巴吧,它会把你带到山顶。

    我看了一眼马毛被汗湿成一缕缕绳子样的军马,它背上驮著掉队者的背包乾粮和武器,已是不堪重负。

    不。

    我不。

    我说。

    老兵痛惜地看著我说,你是不是怕它扬起后蹄踢了你?放心吧,它没有那个劲了。

    在这麼陡的山上。

    它再累也不敢踢你。

    只要它的蹄子一松劲,就得滚到峡谷裏去。

    它是老马了,懂得这个利害。

    你就大著胆子揪它的尾巴吧。

    我迟疑著。

    久久没有揪那条马尾。

    不是害怕马,甚至也不是怜悯马。

    我在考虑自己的尊严。

    一个战士,揪著马尾巴攀越雪山。

    这是不是比死还让人难堪?

    我的意志做出一个回答,生存的本能做出另一个回答。

    意志终於在本能面前屈服,我伸出手,揪住了马尾巴……

    我的瞳孔看到许多年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万水千山之间。

    他们发生过悲凉或欣喜的故事,被呼啸的山风卷得漫无边际。

    我为一个20岁的班长换过尸衣,脱下被血染红的军装,清理他口袋裏的遗物。

    他兜裏装著几块水果糖,纸都磨光了,糖块像个斑驳的小乌龟,沾著他的血迹……我一点都不害怕,因为我的兜裏也有和他一样的水果糖,这件小小的物品使我觉得他是兄弟。

    我们把他肚子上覆盖的铁瓷碗取下来。

    碗裏扣著的,是他流出的肠子——敌人的子弹贯穿了他的腹腔。

    严寒使掉出的肠管变得像水泥一样坚硬,没有办法再填回他的肚子裏去了。

    我们给他换上崭新的军装,把风纪扣严严实实地系好。

    除了他的腰间因为膨出的肠子,扎了皮带也显得有些臃肿,真是一个精干的小夥子呢。

    趁人不注意,我在他的衣兜裏又放上了几块水果糖,我不敢让别人知道,因为老兵们一定会笑话我的,他们把生生死死看得像蚕蜕皮一样正常。

    但我真的觉得,这个班长很需要这几块水果糖。

    糖是我特意挑的,每一块糖纸都很完整,硬挺地支楞著,像一种乾果的翅膀。

    那个班长被安葬在阿裏高原,距今已经有20多年了。

    我想他身边的永冻层中,该有一小块泥土微微发甜。

    他在晴朗的月夜,也许会伸出舌头尝一尝吧?

    1980年我转业到北京,结婚、生子,操持家务……一个女人来到这个世界上该干的事情,我都很认真地做了。

    贤妻良母好医生,这是人们众口一词的评价。

    对一个30岁的医生来说,你还需要什麼?

    按说是不需要什麼了,我应该安安静静地沿著命运已经勾勒的轨道,盘旋下去。

    但是,我虽然从小生活在北京,对北京的一草一木都无比熟悉。

    此次归来,我却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我了,怀裏那麼多藏北的风雪,强烈地撞击著心脏。

    我对这个巨大的都市,感觉陌生。

    我到过这个国家最偏远最荒凉的地方,在横贯整个中国的旅行中,我知道了它的富饶与贫瘠。

    我在妖娆的霓虹灯中行走,身旁会突然显现白茫茫的雪原。

    在文明的喧哗与躁动之间,我倾听到遥远的西部有一座山在虎啸龙吟……

    我有父亲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而且在文学艺术方面有很好的天赋。

    只是由於他们那一代人所处的环境,使他戎马一生,始终未能从事文学。

    我从他的目光裏看到了期望,我决定一试。

    但我除了爱看小说以外,从未经过正规的文学训练。

    我决定先系统地学习。

    恰巧这时北京广播电视大学中文系招收自学生,不必到校听课,只要在规定的日子裏参加考试,取得了相应的学分,就可以毕业了。

    我开始了偷偷的学习。

    为什麼要偷偷的呢?我总觉得一个医生要学著写小说,是件不正常的事情。

    你想啊,医生是和人的性命打交道的职业,谁愿意把自己的命交到一个三心二意的人手裏?虽说我在上班看病的时候,绝对全神贯注,但我仍为自己的自学感到惭愧。

    人们知道了我的自学,仍然找我看病,我真的是一个很有人缘的内科主治医生。

    但是病人们说,毕大夫,你这是何苦呢?你不是有了医学的大专文凭吗?这如今图的什麼呢?我无法回答。

    一个微茫的希望在远方磷火般地闪动。

    我想用我的笔,告诉世人一些风景和故事。

    我想让我的父母惊喜。

    在一年半的时间裏,我学完了大学中文系的所有课程,以毕业论文“优”的成绩结束了自学。

    於是在一个普通的日子,我铺开了一张洁白的纸。

    那是在深夜的内科值班室,轮到我值班,恰好没有病人。

    日光灯管发出嘶嘶的叫声,四周一派寂静。

    记忆在蛰伏了多少年后苏醒,将高原的生命与鲜血铺陈於我面前。

    我的处女作中篇小说《昆仑殇》在不到一周内完成了。

    从那以后,我写了大约100多万字的作品,获得了多次的文学奖。

    我写了高原严酷的军旅生活,也写了贫民百姓的酸甜苦辣。

    我的笔触有时涉及女性微妙的心理,有时也探讨经济领域眼花缭乱的现象……我是一个写作题材比较宽泛的作家,写作的时候心绪比较收松。

    我总想,自己原本是个医生,因为有话要说,才拿起笔来。

    假如有一天,我的话说完了,就回去当医生,治病救人,也是很神圣的。

    我后来又读了文学专业的研究生,得到了硕士学位。

    现在是中国有色金属工业总公司专业作家。

    之所以暂时的不当医生了,主要还是为了对病人负责。

    一边看病一边写作,无论自己多麼在意,有时也难免分神。

    影响了写作不要紧,耽误了病人就糟了。

    告别医院的那一天,我心裏好忧伤,有一种流离失所的凄凉……

    医生和作家都是与人为善的事业,可叹我在同一个时间内只可选择其一。

    我的父亲已经仙逝。

    他的眼晴在天上注视著我,更使我有一种无法逃遁的庄严感。

    为了西部那座美仑美奂的雪山,为了我的父母殷殷的期望,我将努力写作;直到我无法胜任这一神圣的工作时为止。

    《素面朝天》

    素面朝天。

    我在白纸上郑重写下这个题目。

    夫走过来说,你是要将一碗白皮面,对著天空吗?

    我说有一位虢国夫人,就是杨贵妃的姐姐,她自恃美丽,见了唐明皇也不化妆,所以叫……夫笑了,说,我知道。

    可是你并不美丽。

    是的,我不美丽。

    但素面朝天并不是美丽女人的专利,而是所有女人都可以选择的一种生存方式。

    看著我们周围。

    每一棵树、每一叶草、每一朵花,都不化妆,面对骄阳、面对暴雨、面对风雪,它们都本色而自然。

    它们会衰老和凋零,但衰老和凋零也是一种真实。

    作为万物灵长的人类,为何要将自己隐藏在脂粉和油彩的后面?

    见一位化过妆的女友洗面,红的水黑的水蜿蜒而下,仿佛洪水冲刷过水土流失的山峦。

    那个真实的她,像在蛋壳裏窒息得过久的鸡雏,渐渐苏醒过来。

    我觉得这个眉目清晰的女人,才是我真正的朋友。

    片刻前被颜色包裹的那个形象,是一个虚伪的陌生人。

    脸,是我们与生俱来的证件。

    我的父母凭著它辨认出一脉血缘的延续;我的丈夫,凭著它在茫茫人海中将我找寻;我的儿子,凭著它第一次铭记住了自己的母亲…… 每张脸,都是一本生命的图谱。

    连脸都不愿公开的人,便像捏著一份涂改过的证件,有了太多的秘密。

    所有的秘密都是有重量的。

    背著化过妆的脸走路的女人,便多了劳累,多了忧虑。

    化妆可以使人年轻,无数广告喋喋不休地告诫我们。

    我认识的一位元女郎,盛妆出行,艳丽得如同一组霓虹灯。

    一次半夜裏我为她传一个电话,门开的一瞬间,我惊愕不止。

    惨亮的灯光下,她枯黄憔悴如同一册古老的线装书。

    “我不能不化妆。

    ” 她后来告诉我。

    “化妆如同吸烟,是有瘾的,我已经没有勇气面对不化妆的我。

    化妆最先是为了欺人,之后就成了自欺。

    我真羡慕你啊!”从此我对她充满同情。

    我们都会衰老。

    我镇定地注视著我的年纪,犹如眺望远方一幅渐渐逼近的白帆。

    为什麼要掩饰这个现实呢?掩饰不单是徒劳,首先是一种软弱。

    自信并不与年龄成反比,就像自信并不与美丽成正比,勇气不是储存在脸庞裏,而是掌握在自己手中。

    化妆品不过是一些高分子的化合物、一些水果的汁液和一些动物的油脂,它们同人类的自信与果敢实在是不相干的东西。

    犹如大厦需要钢筋铁骨来支撑,而决非几根华而不实的竹竿。

    常常觉得化了妆的女人犯了买椟还珠的错误。

    请看我的眼睛!浓墨勾勒的眼线在说。

    但栅栏似的假睫毛圈住的眼波,却暗淡犹疑。

    请注意我的口唇!樱桃红的唇膏在呼吁。

    但轮廓鲜明的唇内吐出的话语,却肤浅苍白……化妆以醒目的色彩强调以至强迫人们注意的部位,却往往是最软弱的所在。

    磨砺内心比油饰外表要难得多,犹如水晶与玻璃的区别。

    不拥有美丽的女人,并非也不拥有自信。

    美丽是一种天赋,自信却像树苗一样,可以播种可以培植可以蔚然成林可以直到地老天荒。

    我相信不化妆的微笑更纯洁而美好,我相信不化妆的目光更坦率而直诚,我相信不化妆的女人更有勇气直面人生。

    候若不是为了工作,假若不是出於礼仪,我这一生,将永不化妆。

    《孩子,我为什么打你》

    作者:毕淑敏

    有一天与朋友聊天,我说,就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当红卫兵,我也没打过人。

    我还说,我这一辈子,从没打过人……你突然插嘴说:妈妈,你经常打一个人,那就是我……

    那一瞬屋里很静很静。

    那一天我继续同客人谈了很多的话,但所有的话都心不在焉。

    孩子,你那固执的一问,仿佛爬山虎无数细小的卷须,攀满我的整个心灵。

    面对你纯正无瑕的眼睛,我要承认: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打过一个人。

    不是偶然,而是经常,不是轻描淡写,而是刻骨铭心。

    这个人就是你。

    在你最小最小的时候,我不曾打你。

    你那么幼嫩,好像一粒包在荚中的青豌豆。

    我生怕任何一点儿轻微地碰撞,将你稚弱的生命擦伤。

    我为你无日无夜地操劳,无怨无悔。

    面对你熟睡中像合欢一样静谧的额头,我向上苍发誓:我要尽一个母亲所有的力量保护你,直到我从这颗星球上离开的那一天。

    你像竹笋一样开始长大。

    你开始淘气,开始恶作剧……对你摔破的盆碗、拆毁的玩具、遗失的钱币、污脏的衣着……我都不曾打过你。

    我想这对于一个正常而活泼的儿童,都像走路会跌跤一样应该原谅。

    第一次打你的起因,已经记不清了。

    人们对于痛苦的记忆,总是趋向于忘记。

    总而言之那时你已渐渐懂事,初步具备童年人的智慧;它混沌天真又我行我素,它狡黠异常又漏洞百出。

    你像一匹顽皮的小兽,放任无羁地奔向你向往中的草原,而我则要你接受人类社会公认的法则……为了让你记住并终生遵守它们,在所有的苦口婆心都宣告失效,在所有的夸奖、批评、恐吓以及奖赏都无以建树之后,我被迫拿出最后一件武器——这就是殴打。

    假如你去摸火,火焰灼痛你的手指,这种体验将使你一生不会再去抚摸这种橙红色抖动如绸的精灵。

    孩子,我希望虚伪、懦弱、残忍、狡诈这些最肮脏的品质,当你初次与它们接触时,就感到切肤的疼痛,从此与它们永远隔绝。

    我知道打人犯法,但这个世界给了为人父母者一项特殊的赦免——打是爱。

    世人将这一份特权赋于母亲,当我行使它的时候臂系千钧。

    我谨慎地使用殴打,犹如一个穷人使用他最后的金钱。

    每当打你的时候,我的心都在轻轻颤抖。

    我一次又一次问自己:是不是到了非打不可的时候?不打他我还有没有其它的办法?只有当所有的努力都归于失败,孩子,我才会举起我的手……每一次打过你之后,我都要深深地自责。

    假如惩罚我自身可以使你汲取教训,孩子,我宁愿自罚,那怕它将苛烈10倍。

    但我知道,责罚不可以替代也无法转让,它如同饥馑中的食品,只有你自己嚼碎了咽下去,才会成为你生命体验中的一部分。

    这道理可能有些深奥,也许要到你也为人父母时,才会理解。

    打人是个重体力活儿,它使人肩酸腕痛,好像徒手将一千块蜂窝煤搬上五楼。

    于是人们便发明了打人的工具:戒尺、鞋底、鸡毛掸子……

    我从不用那些工具。

    打人的人用了多大的力,便是遭受到同样的反作用力,这是一条力学定律。

    我愿在打你的同时,我的手指亲自承受力的反弹,遭受与你相等的苦痛。

    这样我才可以精确地掌握数量,不致于失手将你打得太重。

    我几乎毫不犹豫地认为:每打你一次,我感到的痛楚都要比你更为久远而悠长。

    因为,重要的不是身累,而是心累……

    孩子,听了你的话,我终于决定不再打你了。

    因为你已经长大,因为你已经懂了很多的道理。

    毫不懂道理的婴孩和已经很懂道理的成人,我以为都不必打,因为打是没有用的。

    唯有对半懂不懂、自以为懂其实不甚懂道理的孩童,才可以打,以助他们快快长大。

    孩子,打与不打都是爱,你可懂得?

    《孝心无价》

    作者:毕淑敏

    我不喜欢一个苦孩求学的故事。

    家庭十分困难,父亲逝去,弟妹嗷嗷待哺,可他大学毕业后,还要坚持读研究生,母亲只有去卖血……我以为那是一个自私的学子。

    求学的路很漫长,一生一世的事业,何必太在意几年蹉跎?况且这时间的分分秒秒都苦涩无比,需用母亲的鲜血灌溉!一个连母亲都无法挚爱的人,还能指望他会爱谁?把自己的利益放在至高无上位置的人,怎能成为为人类献身的大师?我也不喜欢父母重病在床,断然离去的游子,无论你有多少理由。

    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动,不必将个人的力量夸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在一位老人行将就木的时候,将他对人世间最后的期冀斩断,以绝望之心在寂寞中远行,那是对生命的大不敬。

    我相信每一个赤诚忠厚的孩子,都曾在心底向父母许下“孝”的宏愿,相信来日方长,相信水到渠成,相信自己必有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那一天,可以从容尽孝。

    可惜人们忘了,忘了时间的残酷,忘了人生的短暂,忘了世上有永远无法报答的恩情,忘了生命本身有不堪一击的脆弱。

    父母走了,带着对我们深深的挂念。

    父母走了,遗留给我们永无偿还的心情。

    你就永远无以言孝。

    有一些事情,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无法懂得。

    当我们懂得的时候,已不再年轻。

    世上有些东西可以弥补,有些东西永无弥补。

    “孝”是稍纵即逝的眷恋,“孝”是无法重现的幸福。

    “孝”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往事,“孝”是生命与生命交接处的链条,一旦断裂,永无连接。

    赶快为你的父母尽一份孝心。

    也许是一处豪宅,也许是一片砖瓦。

    也许是大洋彼岸的一只鸿雁,也许是近在咫尺的一个口信。

    也许是一顶纯黑的博士帽,也许是作业簿上的一个红五分。

    也许是一桌山珍海味,也许是一只野果一朵小花。

    也许是花团锦簇的盛世华衣,也许是一双洁净的旧鞋。

    也许是数以万计的金钱,也许只是含着体温的一枚硬币……但“孝”的天平上,它们等值。

    只是,天下的儿女们,一定要抓紧啊!趁你父母健在的光阴。

    《行使拒绝权》

    作者:毕淑敏

    拒绝是一种权利,就像生存是一种权利。

    古人说,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

    这个“不为”,就是拒绝。

    人们常常以为拒绝是一种迫不得已的防卫,殊不知它更是一种主动的选择。

    纵观我们的一生,选择拒绝的机会,实在比选择赞成的机会,要多得多。

    因为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要用惟一的生命成就一种事业,就需在千百条道路中寻觅仅有的花径。

    我们确定了“一”,就拒绝了九百九十九。

    拒绝如影随形,是我们一生不可拒绝的密友。

    我们无时无刻不是生活在拒绝之中,它出现的频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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