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红楼梦》中的对联
对联,又称楹联,是一种小而巧的文学样式,因其涉及文字、音韵、修辞等众多语言领域,再加上书写之美的需要,古代文人多借以书写性情,逞才使气。
《红楼梦》是才子之书,通人之书,也自然会借助对联这种形式,传达丰富的信息。
在前80回里,曹雪芹明确写道“对联”的有21副,以对联形式写作的赞语有5处。
后40回,明确写道“对联”的是4副,以对联形式而作赞语有4处。
这样,《红楼梦》共有联语34副。
《红楼梦》中的对联,多是建筑物两侧悬挂的楹联,有其实用性,但又远不止实用性——它们参与塑造了《红楼梦》一书人物的性格、命运,也流露了曹雪芹在许多方面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咀嚼玩味,别有意趣,妄加穿凿,浮生添乐,知者哂之。
一、 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 这副对联在书中,共出现两次。
第一次是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中,甄士隐炎夏书房闲坐,手倦抛书,伏几而眠,梦见一僧一道要了结一桩风流公案,遂乞见“蠢物”——通灵宝玉,正待细看其上文字,被僧人强从手中夺去。
这时甄士隐与一僧一道来到一座大石牌坊,上写“太虚幻境”,牌坊两边便是这副对联。
第二次出现是在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贾宝玉随老太太、王夫人等应邀到宁国府赏梅,宝玉倦怠,在秦可卿卧房午睡,梦中随警幻仙姑来到“太虚幻境”牌坊前,所见也是这副对子。
这副对联谈“真、假”与“有、无”两组哲学概念,属于认识论范畴。
表面意思是说真与假、有与无,是可以互相转换的;而深层意识是说,真与假,有与无,有时是难以区分的。
从不同角度、不同层次看,惯常以为真实的,却可能是虚假的;惯常以为实在的,却可能恰恰是虚无的。
反之亦然。
极端地说,便是庄周梦为蝴蝶,不知周之梦为蝴蝶,还是蝴蝶之梦为庄周。
这里有一种沧桑历尽、艰难饱尝、万念俱灰之后的幻灭感或者顿悟在。
这是道家不执着于现世,不再汲汲于世俗的思想认识。
甄士隐失去爱女,遭遇火灾,受白眼于岳丈封肃,贫病交加之际,听闻跛脚道人《好了歌》而彻悟,飘飘而去。
这是对红尘物质世界真实性的否定。
贾宝玉则经历情感幻灭、生命陨灭,受老庄思想引导,一步步离开现实世界,一步步走向超现实的彼岸。
所不同者,是甄士隐因为物质盛衰而彻悟,宝玉因精神情感兴衰而彻悟。
一从物质变,一从灵性变,殊途而同归。
这副对联不仅仅体现甄、贾二人个体性的人生认识,也是贾府很多人最后的认识,甚至也是曹雪芹在书里要表达的主要题旨。
所以这副对联,在书中的重要性,是其他任何对联都不能比拟的。
二、 玉在椟中求善价 钗于奁内待时飞 第一回中,贾雨村于中秋月夜因甄家丫头事,口占五言律诗后,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对天长叹高吟此联。
甄士隐恰好听见,赞道:“雨村兄真抱负不凡也!” 在甄士隐看来,这副对联是贾雨村在政治人生上的自我期许。
这是可能的。
这层意思与该联所用典故有关。
《论语·子罕第九》:“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孔子借以表达的是求仕治国的愿望,是希望为人所用,这也恰是贾雨村的梦想。
并且“价”“贾”谐音。
这是上联的玄妙。
下联与相传郭宪所作《洞冥记》故事有关。
说是汉武帝时一神女留下一股金钗,到汉昭帝时,一人打开藏金钗之匣子,却飞出一只白色燕子。
这个故事隐喻读书人飞黄腾达。
正喻指贾雨村的心理。
且“时飞”,恰是贾雨村的字。
上下联,都关联着贾雨村的名字,贾雨村对功名利禄的追求。
但这副对联也可能暗中表达另一个意思,就是上下联的首字“玉、钗”借指女性,即甄士隐家曾回顾贾雨村两眼的丫头娇杏。
是说娇杏在等待着贾化贾时飞,即贾雨村。
吟此联时,可能仅是贾雨村的幻想,但从后文情节发展来看,娇杏还真等到了贾雨村的眷顾,先是二房,后是正室夫人,所谓“偶因一回顾,便为人上人”。
这副对联还有一种理解是,这里的“玉”是指宝玉,这里的“钗”是指宝钗。
这个理解见于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中脂砚斋的批语:“前用二玉合传,今用二宝合传,自是书中正眼……表过黛玉,则紧接宝钗。
”如果这里的玉、钗,分别是宝玉、宝钗,那么,这副对联要标明的意思就是,贾宝玉在贾府等待着一个更适合他的女子,而薛宝钗则嫁于贾雨村。
这对下联的理解,是出人意外的。
因为在前八十回,看不出宝钗与贾雨村有任何关联。
但若如蔡义江先生所言,说没有丝毫可能,(见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12页,中华书局2001版。
下称《鉴赏》)也未必。
因为薛宝钗与贾雨村对世俗的看法,有很大的一致性,即认同现世秩序、现实价值、利害关系,缺少对灵性层次、人道层次的关注和追求。
后者,如薛宝钗对金钏之死的真相掩盖,贾雨村对薛蟠打死冯渊案的包庇,如出一辙。
这说明薛宝钗与贾雨村的价值观,相当一致。
当然,这副对联的下联解释为薛宝钗在等待着一个时机,“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比如进宫做女史成功,进而贵妃,也是有可能的。
或者就是在贾府,遇见宝玉,嫁给宝玉,也是有可能的。
这副对联的多意性,和可诠释的方向很多,很有意思。
3. 身后有馀忘缩手 眼前无路想回头 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贾雨村在林如海处做西宾,贾夫人亡故,黛玉体弱病发,遂偶至效外,信步来到智通寺,门旁见此一副旧破的对联。
这副对联,对仗工稳,意味深远。
比如,“身后”与“眼前”,首先是指一个人的身体之后和脸面前,“身”与“眼”俱是身体器官的一部分;其次,也是更重要的,“身后”是指一个人死后,“眼前”是指现实中。
这上联的后一层意思是说,一个人如果死了,已经留下了很多财产,包括社会地位与物质利益两方面,即“有余”,却仍然不知止步,仍然谋取、攫取不已。
它体现的是人类无止境的贪欲。
过去,民间有一段顺口溜,单道此种人心不足蛇吞象的情形: 终日奔忙为了饥,才得饱食又思衣。
冬穿绫罗夏穿纱,堂前缺少美貌妻。
娶下三妻并四妾,又怕无官受人欺。
四品三品嫌官小,又想面南做皇帝。
一朝登了金銮殿,却慕神仙下象棋。
洞宾与他把棋下,又问哪有上天梯。
若非此人大限到,上到九天还嫌低。
这下联意思是说,人到山穷水尽之时,才能想到悬崖勒马,然而可能已经悔之晚矣。
这副对联,贾雨村是看懂了的。
因为贾雨村看了对文,已经想到“这两句,文虽甚浅,其意则深……其中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
然而,贾雨村不能了悟,这副对联是对自己的当头棒喝,更不能彻悟这也是对所有世人的灌顶醍醐。
脂砚斋在此对联下的批语是“先为宁荣诸人当头一喝”,其实,又何止是喝宁荣诸人,尘世间一切人,当常念此句,以防贪字肆虐,内心难宁。
梁归智先生曾谈到一位“红迷”朋友曰胡联浩者,说这副对联其实是刻画了“智通寺”的形势风水,写人站在寺庙门前左顾右盼,前后瞻仰,上联表现庙宇前景致丰富,即有前文所言“山环水旋,茂林修竹”,这是“身后有余”;而庙后被山崖阻断,即“眼前无路”。
(见梁归智《红楼探佚红》161页,作家出版社2007版)这个解说,别具匠心,可以成一家之言。
但该解释只能是这副对联的内涵之一,其深层意蕴,当是人生见道的层次。
4、 座上珠玑昭日月 堂前黼黻焕烟霞 第三回,黛玉进贾府,从邢夫人到王夫人处,来到“荣禧堂”,见到御笔牌匾之下的这副乌木对联。
珠玑,即珍珠;昭日月,即与日月争辉。
上联言贾府主人妆饰之贵重奢华。
黼黻,指官员礼服上所绣的花纹;焕烟霞,指像烟霞一样灿烂美好。
下联言贾府人等服饰之美艳夺目。
这副对联上下互补,极言贾府的豪奢富贵。
因珠玑也可以转喻精美的文字,所以有学者认为,这上联也渲染了贾府成员的文采风流、文化气氛。
这样一来,上联言文化,下联言物质,都是对贾府的极力褒扬。
但我以为,在黛玉、宝钗到来之前,荣国府是谈不上有多少文采风流可言的——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显是以战功受封,下一辈贾代化、贾代善,再下一辈贾敬、贾赦在文中俱不见书香事业。
只有贾政,书中交代“自由酷喜读书……原要叫他从科甲出身”,然从大观园题额试宝玉之才,我们可以看到,贾政非以文章见长。
那么东安郡王为贾府写这副对联,不管是称谁为“世教兄”,即不管是为谁而写,都不会是指贾家的文章可与日月争辉。
这副对联更为人关注的,其实是它下面的一行小字落款:“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
” 庚辰本,世教弟一词前,尚有“同乡”二字。
这个落款,首先存在怎么断句的问题。
大体说来,应断句如下:同乡(指明乡谊关系)——世教弟(世代交往,蒙受教诲的弟弟)——勋袭(指出自己深受朝廷眷顾的隆恩)——东安郡王(皇上对子侄、功臣的封号。
郡王,也称藩王,犹言藩篱之王)——穆莳(人名)——拜手(即拜首,男子跪拜礼之一)——书(写)。
这行落款的第二个问题是,有索隐好事者如刘心武等,认为这副对联是影射康熙废太子事。
“荣禧堂”三字,御书錾金;对联錾银,东安郡王,即暗喻东宫太子;该对联由太子尝写“楼中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句,演化而来……(见刘心武《红楼望月》)。
这个说法,形同猜谜,有意思,但从文学欣赏的角度看,价值不大。
顺便说一句,程乙本该对联是“錾金”,非“錾银”,则錾金为皇上所题,錾银为太子所题,不能成立。
5、 世事洞明皆学问 人情练达即文章 第五回,宝玉随老太太、太太等应邀到宁国府赏梅,一时倦怠欲眠。
秦可卿领宝玉到一上房内间歇息。
宝玉抬头见墙上悬挂一幅《燃藜图》,两旁对联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皆文章”,忙说出去,坚决不在这里睡觉。
宝玉为何坚决不肯在这里,而要求“快出去”?这与此对联和《燃藜图》的内容有关。
燃藜图的故事,据六朝时期无名氏《三辅黄图·阁部》所载,刘向于成帝之末,校书天禄阁,专精覃思。
夜有老人,著黄衣,植青藜杖,登阁而进,见向暗中独坐诵书。
老父乃吹杖端,烟燃,因以见向,说开辟已前。
向因受《洪范五行》之文,恐辞说繁广忘之,乃裂裳及绅,以记其言。
至曙而去,向请问姓名。
老人自云是太一之精,天帝闻金卯之子(夏按:金卯之子,指刘姓年轻人。
“刘”的繁体“刘”,可拆成“卯、金、刀”。
亦作“卯金”)有博学者,使其下而观焉。
出怀中竹牒,有天文地图之书传授刘向。
这个故事有两点不为宝玉所喜。
一是刘向好读书,好深思,这是宝玉不愿意仿效的。
一是太一之精奉天帝之命传授绝学,在宝玉看来,实在是杜撰胡编,不可相信。
第三回,宝玉反驳探春说“除了《四书》,杜撰的也太多呢”,至第五回,有燃藜图故事,恰验证宝玉前言。
但宝玉看了此图,也只是“心中便有些不快”,尚未过分反感。
及至看到“世事人情”联,是再也不能忍受了。
这也就是说,这副对联,给宝玉的刺激,远过于《燃藜图》。
这副对联要求一个人要做到“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即通晓人情世故,熟谙待人接物,人际交往上庶几可以左右逢源。
通常情况下,这不失为一种处世金针。
但如果这种世事、人情,偏于现实利害冲突,而一个人只有违背自己的意愿,违心地说话做事,方能得到周围人们的认可,那对宝玉,不啻为一种戕害,一种性灵上的折磨。
第三回,《西江月》批宝玉,有云:“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不管世人诽谤,坚守自己本真的一面,毁誉在所不计,这才是宝玉。
其实,这副对联挂在宁国府上房内间(夏按,从悬挂内容看,这内间极可能是宁国府书房),是无的放矢,或者说,安排不妥。
这副对联最合适的悬挂处,应是薛宝钗的书房——这是宝钗的追求,也是宝钗的境界。
6、 嫩寒锁梦因春冷 芳气袭人是酒香 宝玉随秦可卿离开上房内间,来到秦氏卧房,看见壁上挂着《海棠春睡图》,两边是秦太虚写的“嫩寒芳气”对联,不禁心花怒放。
嫩寒者,清寒、轻寒也。
联系“因春冷”,这应该是春寒料峭的时节。
锁梦,蔡义江先生认为是“不成梦,睡不成觉”(见蔡义江《鉴赏》36页)。
我觉得,也许理解为“因冷不起,梦中不醒,走不出梦”似乎更好。
李煜《相见欢》“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中的“锁清秋”,即为锁住清秋,清秋走不出深深院落。
也惟其这样理解,对联与“海棠春睡图”才协调一致。
下联言酒香袭人,逼人。
但是挂在卧室的对联,表现“酒香逼人”,似乎不合情理。
也许写作“花气袭人是花香”更好。
只是未见有读者就此提出疑问。
倒是“袭人”(庚辰本用“笼人”)一词,引发作家、学者们争论不止。
比如,蔡义江认为,“袭人”应为“笼人”,因为“袭”是仄声,用“袭”是犯孤平。
而梁羽生则认为“袭人”似乎更好,一是因为它点出了宝玉丫头“袭人”的名字;二是曹雪芹对于格律似乎不是过于拘泥,因为在48回,黛玉与香菱论诗,曾说“若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不要“以辞害意”。
(见梁羽生《名联谈趣》482页,上海古籍1993年7月版)曹雪芹借黛玉之口,表达自己的诗歌观,应无疑问。
诗歌如此,对联无疑也是如此。
所以,以句中某字平仄是否工稳,来判定优劣,是片面的。
“袭”字的轻灵和拟人手法,给人带来的新奇和出乎意料之感,是“笼”字,远远不能比拟的。
著名作家白先勇,也认为“袭”比“笼”好。
(见白先勇《细说红楼》74页,广西师大2017年2月版)是否可以这样看,作家凭借其艺术直觉,更欣赏“袭”字;而学者凭借对规范意识的坚守,更倾向于“笼”字。
这副对联所配《海棠春睡图》,同样是意味深远,堪可玩味。
因为这个画面上的海棠,可能是海棠花,也可能是一名美女。
前者苏轼“夜深唯恐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海棠》)可以画之。
后者如唐明皇在沉香亭召见杨贵妃,贵妃酒醉未醒,宫女搀扶而来,唐明皇笑谓“岂妃子醉耶?海棠睡未足耳”。
这是一种比喻。
联系下文所写“一边摆着赵飞燕立着舞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太真乳的木瓜……”则此图中海棠,为一丰腴美貌女子可能性极大,而这也是宝玉在此梦中有故事的缘由之一。
7、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横批“孽海情天”) 宝玉初到太虚幻境,看过甄士隐当初看到过的牌坊上“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联后,来到一座宫门,宫门对联即此。
如果认为《红楼梦》是一部情书,那么,这副对联就是对《红楼梦》感情纠葛的真切写照:天地之间,虽然至高至广,但是古往今来到底演绎了多少生死情事,似乎天地间都安放不下了;任你多么痴心不改,男女之情,聚散离合,自有缘分,有情人难成眷属,流泪流血,也是无可如何的。
金代元好问《摸鱼儿》有几句是“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这可以看作这一对联的另一种表述。
而《枉凝眉》“若说没奇缘,为何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为何心事终虚化?”这句,则是对孽海情天发出的一声长长的天问。
横批“孽海情天”的“孽海”,系佛家语,比喻人间众生沉沦于罪恶之中,不能自拔。
人生三孽贪嗔痴,对深于情者来说,最难以斩断的是“情痴”。
痴,是“无明”,即无智慧。
人们因无智慧,所以陷入情痴;或者,因为情痴,所以表现得没有智慧。
俗话“恋爱中的人,智商为零”即是此意。
同到太虚幻境,甄士隐没有看到这副对联,贾宝玉看到了。
没看到对联的甄士隐,不会陷于孽海情天;而看到这副对联的宝玉,就只能陷溺其中。
这是一个巨大的暗示。
但沉溺其中的,不仅有宝玉和黛玉,这一对“木石前盟”的当事人;还有宝玉和宝钗这一对今生的“金玉良缘”的主角;还有宝玉和妙玉这一对槛内槛外人;还有尤三姐与柳湘莲,龄官与贾蔷,司琪与潘又安,冯渊与英莲……何止有情人之间,便是贾瑞与王熙凤,贾琏与尤二姐,贾珍与秦可卿(传闻?),薛蟠与金桂……又何尝不是如此!也何止是《红楼梦》中人,杜丽娘与柳梦梅、张生与崔莺莺、白素贞与许仙、梁山伯与祝英台、刘兰芝与焦仲卿、令狐冲与岳灵珊、张无忌与小昭、罗密欧与朱丽叶……又何止是虚构文学中,现实生活里,又何曾少见,比如陆游与唐婉。
8、 春恨秋悲皆自惹 花容月貌为谁妍 此太虚幻境“薄命司”对联。
薄命司内有记载“金陵十二钗正册”“金陵十二钗副册”“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共三十六名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
簿册内一图一断语,共同暗示某女性的身世、结局,乃至不幸根源。
上联“春恨秋悲”表面言众女子一年四季生活在悲恨之中,实际是说她们一生悲苦。
“自惹”,意思是自己招致、或自己的选择。
下联言空有美丽的容貌,却没有美好的、幸福的结局。
蔡义江先生认为这副对联隐示的是“宝黛悲剧”(《鉴赏》第42页)。
我以为这是极为片面的看法。
既然在薄命司,也就意味着金陵三十六钗,均是薄命,不独黛玉为然。
甚至也可以理解为,在一个封建男权社会里,女性得不到尊重,总是被视为男性的附属物而存在,作为一个人的感情需求、婚姻生活、社会价值等皆无法得到保障。
她们被动地生活,能够自由呼吸的可能性极小。
从这个角度看,女性皆薄命。
这一点扩大而言的遗憾,探春在第55回说得明白:“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业来,那时自有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我乱说的。
”太虚幻境簿册里,探春的断语是“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泪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有才有志,但生不逢时,远离家乡,绝缘亲情。
这也是那个时代所有知识女性的无奈和叹息。
附一、 光摇朱户金铺地 雪照琼窗玉作宫 这是《红楼梦》中第一次出现没有明确说明是对联的联语。
出现在第五回宝玉自薄命司,随警幻仙子出来,至一画栋雕檐处,即警幻宫室,小说借宝玉视角,对宫室外观所作的赞语。
金光闪耀,朱门绣户,珠玑纷呈,满目琳琅,这就是警幻仙宫。
这样的富贵堂皇,流光溢彩,宝玉是羡慕的,是愿意享受的。
那时,宝玉尚不能了悟甄士隐所作《好了歌注解》“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人世间,白狗苍云,盛衰有时,如何能像警幻仙境,永远美好?然而,“世人都晓神仙好”,古往今来,有谁把神仙见了?宝玉进太虚幻境,此梦够长,但终有醒时,他终将发现,富贵也好,清贫也罢,一切都将“荒冢一堆草没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9 幽微灵秀地 无可奈何天 此是宝玉进入警幻宫室,饮过“千红一窟”茶,看到壁上挂着的一副对联。
幽微,是幽静、精妙、远离尘俗的意思。
上联内容是说,这里是世外仙境,有许许多多聪明灵秀的姑娘,她们天生丽质,超凡脱俗,多少人以生活在此处,感到幸运、幸福。
但是,下联一转,说道天意难违,等待她们的,只能是残酷的命运,这个命运走向,是不能逆转的,所以是“无可奈何”。
这副对联使我们似乎看到,人们向往着美好的天堂,却一步步走向酷烈的地狱。
正如一句诗歌所说,我的梦想最绮丽,而我的现实最残酷。
早有学者指出,太虚幻境是天上的大观园,大观园是人间的太虚幻境。
若如此,大观园里生活的众多儿女,她们或聪敏灵慧,或诚实朴素,或天真未凿,或贤惠温柔,正是上天灵气所钟;然而,年纪轻轻,死的死,走的走,可谓一步步走向没有光的所在,正应了那句“无可奈何天”。
第23回,黛玉听梨香院传来的《牡丹亭》戏文,“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可以看作是对这副对联的回应。
姹紫嫣红,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如花美眷,都将落花流水春去也,曾经天上,只好人间。
对联为宝玉在太虚幻境所见,宝玉其时未悟。
戏文为黛玉在大观园所闻,黛玉“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驰,眼中落泪”。
曹公独安排宝黛二人先见识、领略此种美的毁灭,心中该有多少不忍,眼里该有多少泪水。
而二人此时尚远远不能真正觉悟自己的结局,则曹公心中又该有多少悲悯…… 附二、 琼浆满泛玻璃盏 玉液浓斟琥珀杯 第五回里,宝玉喝了“千红一窟”茶,看了“无可奈何”联,接着看小丫鬟调桌安椅,摆设酒馔,作此赞词联语。
此酒香冽异常,动问之下,方知此酒名“万艳同杯”。
琼浆玉液,以百花之蕤、万木之汁、麟髓凤乳酿成,换言之,杯盏之中,尽是万千女儿泪。
总有一天,宝玉知道,众姐妹哭她的眼泪,并不能流成一条河。
每个人,都有他的苦楚,他的无奈,他的悲凉,他的命运。
是宝玉,哭她们,哭了一回又一回。
他不仅为黛玉伤心流泪,对宝钗小心谨慎;他也为玉钏、为晴雯、为平儿、为香菱……而心痛心摧。
此时宝玉“称赏不迭”,他日宝玉必将泪流不止。
你喝下多少美酒,你就将流下多少眼泪。
这副对联,上下互文,对仗极工,平仄合律之外,“玻璃”与“琥珀”竟然意符相同,且都是单纯词。
其形式之美似乎都超过了它能表达的内容之丰——其实,这副对联在内容上,上下句颇有重复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