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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求郭小川的长诗《一个和八个》全文

    一个和八个

    文/ 郭小川

    一、一个傲慢的犯人

    这是火烈的战斗里,

    一块阴郁而不安的小天地;

    这是生活的广阔的海洋上,

    一篷行将沉没的船只;

    这是革命的军队中,

    一座临时的随军监狱。

    这里没有高大的牢墙,

    一座监狱只有一间小房。

    这里没有坚固的铁栅栏,

    小房间只有普通的门窗。

    这里没有皮鞭和镣铐,

    有的是一片冷寂和安详。

    在这北方农家的一条炕上,

    八条大汉正等待着死亡。

    八张发绿的脸冒出油汗,

    十六只手被紧紧地倒绑。

    一个战士在门口看守着,

    射进来嫌恶和鄙夷的目光。

    八个人都是杀人凶犯,

    在这里要把恶行的后果承担。

    有三个是出名的惯匪,

    他们的残暴曾震动过这片平原。

    在战争初期的混乱中,

    他们又啸聚成伙,骚扰民间。

    四个是我军的逃亡士兵,

    他们全副武装溜出了军营。

    当他们遭到哨兵的阻止,

    几只刺刀扎进了他的前胸。

    另一个是敌人派遣的奸细,

    他曾把烈性的毒药投入井中。

    八条生命并没有停止呼吸,

    但他们的心灵已经枯死。

    深重的叹息,疯狂的沉默,

    驱走了乡间的清新的空气。

    只有半睡的发红的眼睛,

    偶尔把无声的话语传递。

    远处儿童团的清脆的歌音,

    传人房来却打不开心灵之门;

    指挥员的拉着长声的口令,

    这里的士兵都仿佛充耳不闻;

    妇女们在村街上的高声哗笑,

    也突不破这小房的沉闷。

    而窗外每阵急促的脚步声,

    却使这小小的房间颤动。

    房前小树上的吱喳的麻雀,

    常常打断人们的迷惘的梦;

    牛栏中老牛的粗厉的喘气,

    有时都会引起他们的失惊。

    突然,院子里响起了一阵喧闹,

    八颗心脏一齐在胸腔中暴跳。

    八个人惊慌地抬头谛听,

    哦,是一个男人在大门口咆哮:

    “我偏不进去,我没有犯罪,

    不要污辱我的共产党员的称号!”

    叫喊声、跺脚声、叱责声……

    足足地嘈闹了有五分钟,

    战士们才把这个犯人拖进小房。

    呀,这是个中等身材的士兵,

    长长的脸,又黑又细的眉毛,

    乍一看,简直有副女性的姿容。

    仔细看来,他却已不算年青,

    脸上的皱纹留下了风霜的踪影。

    刚才那一阵发狂似的大闹,

    弄得他满身尘土、双眼通红,

    可是那疯人一样的外表上,

    还透出一种理智和自信的神情。

    新犯人被推拥着在炕头坐下。

    愤怒和疲惫使他半晌说不出话。

    他以锐利的目光扫了一扫,

    巨大的疯狂又一次爆发。

    他的双脚不断在炕沿上乱跺,

    被绑着的手把土墙搔抓。

    他对着犯人们厉声叫喊,

    “滚出去!你们这帮土匪汉奸!

    你们有什么资格跟我住在一起,

    我跟你们这帮人不共戴天!”

    那凶狠的、激怒的神态,

    好几个犯人的手指都为之抖颤。

    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长久嘈闹,

    他的身心是过于紧张和疲劳。

    过了一会,他就平静下来,

    颓然地垂下了头、弯下了腰。

    人们以为他是睡着了,

    但他忽然又把看守兵呼叫:

    “同志,来,我说给你听!”

    那神气仿佛是指挥员发布命令。

    “你带个口信给三团三营长,

    叫他证明我王金是不是反革命?

    再到锄奸科去一趟,告诉他们:

    我要求快把我的问题搞清。”

    不知道是由于尊敬还是怕他纠缠,

    看守兵顺从地连连把头点:

    “好,好,我下了班一定去,

    你安静地休息休息吧,教导员。”

    哦,“教导员”这令人惊异的称呼,

    使八个人一齐瞪起了圆眼。

    这小小的风波随后就归于平息,

    王金眯缝着眼睛进入深思。

    可是这奇怪的犯人的来到,

    为八个垂死的人唤回了生机。

    他们彼此会心地望着、浅笑着,

    好像小兄弟们一道猜谜语。

    然而这神秘的谜底谁也揭不开,

    一阵怒气又涌上他们的心来。

    这个傲慢的人和他那傲慢的话。

    曾把这八个人的自尊心伤害。

    他们不自觉地生出一种欲望,

    要把这怪物的锐气挫败。

    尖下巴逃兵第一个打破了沉默:

    “说不定也是开小差的,咱们一路货!”

    旁边的大胡子土匪摇了摇头:

    “我看是个汉奸,跟洋人合作!”

    矮小的奸细失笑地望着大胡子:

    “看那凶劲,好像跟你们是一伙!”

    大胡子向尖下巴挤挤眼睛,

    鼓动对方先发起进攻,

    尖下巴似乎有些胆怯,

    又用肩膀碰了碰另一个逃兵。

    最后还是大胡子开了第一炮:

    “嘿,你是不是跟日本人有点交情?”

    王金的眼皮颤动了一下,

    长出了一口气,却不答话。

    大胡子又愤愤地补充了一句:

    “我问的是你,不要装傻!”

    尖下巴也鼓了鼓勇气说:

    “我们不汇报,用不着害怕!”

    王金翻开眼瞅了一瞅,

    随即傲然地回转了头。

    这下子,把几个犯人都激怒了,

    大胡子对着他把额头紧皱:

    “混蛋,摆什么官架子!

    到这儿来的还分什么香臭!”

    这粗野的低哑的声音,

    似乎也引起了教导员的愤恨。

    可是他并不正面向他们回击,

    他那锋利的目光有如刀刃:

    “你们这些人知道什么,

    不知道,就别瞎问!”

    啊,这话引起了更大的愤懑!

    垂死的人总要保卫最后的尊严。

    一种狂烈的报复之火,

    在这八个人的心上点燃,

    咬牙切齿的诅咒和辱骂,

    填满了这小小的房间。

    大胡子的声音比谁的都响:

    “别看他长个娘们的媚相,

    他的心狠毒得像毒蛇,

    我们村的三财主就是这样。

    我杀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现在这个杂种也活不长。”

    另一个粗眉毛土匪以教训的口气,

    朝着王金展开了正面的攻击:

    “以后你得放老实些,

    论英雄好汉也数不着你!

    老子当土匪、打官兵的时候,

    你还躲在你娘的肚子里。”

    尖下巴也发出尖锐的低音,

    故意地向粗眉毛反问:

    “他这样子的人还有娘吗?”

    然后又狡猾地笑对着王金:

    “我知道,你准是跟我一样,

    舍不得那二亩地、一个娘们。”

    小房内响起一阵泄愤的哄笑,

    而得到的回答还是无言的轻藐。

    哎,人可以忍受最粗暴的申斥,

    却怎能经得住这凌人的高傲。

    几个犯人粗声地嘘嘘喘气,

    发泄他们那难以遏止的气恼。

    他们还是断续地发起战端,

    以他们那卑俗的辛辣的语言,

    可是他们却怎样也得不到回答,

    仿佛大石头落在滑软的泥潭。

    被攻击的人竟紧紧闭上眼睛,

    风风雨雨都掀不开他的眼帘。

    于是挑战的人也就感到乏味,

    再没有兴趣跟他继续作对,

    好像这是一个失常的病人,

    人们嫌恶他却不想把他得罪。

    然而谁的心里也没有放过他,

    看这傲慢的人的命运怎样结尾……

    二、夜行军中

    第二天的湛凉的夜晚。

    秋风把黄叶洒在肃穆的平原。

    长串的黑影在小路上爬动,

    沙沙的脚步声把大地震颤,

    远远近近的犬吠声

    传播着战争的扰攘和不安。

    这是我们自己的队伍,

    每一张脸都会使你觉得面熟。

    现在你却看不见他们的神色,

    因为人人都蒙了黑纱般的夜幕。

    可是你若细心听听他们的动静,

    那呼吸的韵味也并不生疏。

    如果你站在这支队伍附近,

    你还会提出一个不小的疑问:

    在这长蛇般的行列的中部,

    为引么一条粗绳拴着九个人?

    而那个眉清目秀的女人似的汉子,

    又为什么发着低哑的呻吟?

    当然,没有一个人看得这么真切,

    天上的三星宣告时间已过午夜。

    连秋风都吹得有些疲倦了,

    时而打着鼾声,时而停歇。

    一些年青的爱睡的战士,

    已经奔走在飘忽的梦的世界。

    但整个队伍仍然是一个巨人.

    以每小时二十里的速度向前驰奔。

    那勇往直前的雄壮的步伐,

    形成了一股战斗的紧张的气氛;

    那不休止的神速的长途跋涉,

    预示着一场大战斗就要来临。

    队伍在平原上越过了八十里,

    钢铁的子弟兵还是毫无倦意。

    突然,队伍中部有一个人倒下了,

    粗绳拴着的八个人也被迫停止。

    “哎哟哟,我肚子疼得厉害!”

    在地下打滚的是那个矮小的奸细。

    和婉的劝告、严厉的指责,

    对于这卑鄙的人都没有用,

    是谁对准他拉动了一下枪栓,

    他立即爬起来,慌乱地向前移动。

    这是一场虚假的可耻的瘟疫,

    但在他的同伙中却开始流行。

    那充满悲壮气息的行军路上,

    八个匪徒越来越变得颓唐。

    他们踯躅地艰难地迈着步子,

    好像被判死刑的罪犯走向刑场。

    啊,他们谁不懂得自己的地位?

    新的战斗就意味着提前死亡。

    只有你们熟知的王金教导员,

    他好像并没有为这疫病所感染。

    他还是以往日那矫健的姿态,

    昂首阔步地一往直前。

    他那低哑的痛苦的呻吟声,

    在秋风的轰响中谁也听不见。

    可是,他那淹没在泪水中的双眼,

    一直饱含着难以排解的悲酸。

    在上一次的长途行军里,

    他是一个意态轩昂的教导员;

    而这一次的战斗的行动中,

    竟变为一个众人唾弃的罪犯。

    不,他的问题还不仅是在这里,

    夜风啊,听听他的无声的话语!

    他心里说:“一切都完了,

    这个新的战役就等于把我处死。

    假如在环境安定的时候,

    组织上还可能调查得更周密!

    “现在,战争形势这样紧急,

    谁还能为我付出这么大的精力,

    我已经成为部队的拖累了,

    徒然地牵制住好几个看守的战士,

    一个人既然不能为人民献身,

    活着,还有什么庄严的意义!

    “当然,共产党员不能自行处死,

    自杀的党员是党的叛逆,

    好吧,让我像迎接战斗任务一样,

    迎接自己的生命的末日,

    我纵然不能再贡献什么,

    也不要抵销我们的战斗力!”

    于是他不再用粗野的反抗,

    求得已注定的命运的改变,

    自己的痛苦向自己诉说,

    自己的泪水往自己的肚内咽。

    他还像平常那样行走着,

    仿佛他还是这个集体中的一员。

    而那八个罪犯却越来越可恶,

    他们争相扮演着无耻的角色。

    这个弯着腰、背包压在后脑,

    那个跛着脚、一走一颠簸,

    一会儿这个突地跌倒在地,

    一会儿那个撒赖地往路旁一坐。

    那个大胡子显得更加卑鄙,

    他忽然用头把背包往地下一掷:

    “这个背包我一步也不背啦,

    死到临头干嘛卖这个力气!

    反正我走到哪儿也活不成,

    要枪毙就干脆把我枪毙!”

    说完,他像一堆泥似地躺倒在地,

    这行为气坏了押解他的战士。

    他们催促、说服,以至低声咒骂,

    他都当作耳旁风,置之不理,

    又有谁使劲地扳动了枪栓,

    他居然大笑一声说:“谢谢你!”

    僵持的局面延续了两三分钟,

    突然,从队伍中闪出一个人影,

    他悄声地说了一句“怎么回事?”

    所有的犯人都现出了惊恐,

    谁不认识他就是锄奸科长,

    他的审问曾是那样严谨而又无情。

    锄奸科长用洪亮的低声说话了,

    语调是庄重、平稳而又严厉:

    “你要在这儿领受惩罚,

    这很好,而且也十分容易,

    可是,你知道不知道,老土匪?

    你又有一项大罪——破坏军事纪律。

    “哼,你已经是罪大恶极,

    一辈子做了数不清的坏事,

    看一看我们这些抗日的军民,

    你脸上难道就不觉得羞耻?

    起来,老老实实走你的路吧,

    这是你最后的悔过的时机。”

    这些话,大胡子好像并无反应,

    却引起了王金的极大的震动,

    他好像是被恶梦所纠缠的人,

    忽然为一个巨大的声音唤醒,

    他想:是呀,这是最后的时机,

    我为什么不可以起些作用!

    于是,他举步向大胡子面前移动,

    奋激的心仿佛也在驰骋,

    然后以最炽烈的情感,

    附在对方耳边发出低声:

    “来,把你的背包给我背上,

    朋友,要死也得死个干净!”

    说着,王金又走向锄奸科长,

    请求把背包放在自己背上。

    当战士奉命举起背包的时候,

    大胡子忽然吃惊地抬头凝望:

    “有意思,倒是新鲜事儿呢,

    走吧,我今天赏你个光。”

    他敏捷地从平地上跳起,

    迈着大步顺路向前飞驰。

    那八个犯人也被他牵动,

    歪歪拐拐地跟着他跑去。

    他们很快归还到原来的部位,

    长蛇般的队伍还像先前那样整齐。

    但是,王金的这一桩义举,

    丝毫也没有引起大胡子的感激,

    从他那趾高气扬的动作中,

    分明流露出一种精神上的胜利,

    降伏一个傲慢不驯的人,

    在他,本就是生活的最大乐趣。

    这种乐趣也并非他一人所独有,

    其余的匪徒也一同得到享受。

    他们不住地盯望着王金,

    看他到底有多么大的由头,

    如果他因负载过重而跌了跤,

    那才最使他们解恨消愁。

    而王金却偏偏不是如此,

    他依然在奋进着,毫不费力。

    从他那豪迈的迅急的步伐中,

    使人感到也好像取得了什么胜利。

    啊,王金找到了一个献身的机会,

    他怎能不感到格外的欣喜!

    大概是王金这种怪异的神气,

    使野性的粗眉毛受到了刺激,

    他一跛一拐地走近王金说:

    “老乡,你要是真有本事,

    也帮助帮助我这个病号吧,

    我挂过五次花,腿上留下残疾。”

    那口气,分明带着挑战的意味,

    敏锐的王金怎么能不理会!

    可是他却以和蔼的声调回答说:

    “没关系,我可以替你们背。”

    他又温和地问另外几个犯人:

    “怎么样?你们累不累?”

    回答是一声声无力的叹息。

    于是王金就求告押解他们的战士:

    “把背包摘下几个给我背吧,

    我有过锻炼,在码头上做过苦力。

    要不然,他们真的都累垮啦,

    对咱们的行动也有些不利。”

    战士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王金,

    这瘦个儿的豪语实在难以置信,

    但再看那群奇形怪状的匪徒,

    又不能不使他加倍地担心,

    于是从他们身上摘下三个背包,

    压放在王金那细瘦的腰身。

    啊,王金,你难道真是那么愚傻?

    那些匪徒们分明在把你戏耍,

    不,你的眼睛并没有迷乱,

    而是用憎恨的目光把他们砍杀,

    如果不是为了革命的利益,

    这种侮辱又怎能容忍得下!

    啊,王金,你难道是一匹骏马?

    不,连首长的骏马都已疲乏。

    越过的途程现在是一百三十里,

    部队走过村落却总不进人家。

    这时候,那怕在蒺藜上躺一躺,

    其舒适的程度也不亚于坐沙发。

    然而王金既不感到受辱也不困倦,

    他还是那么奋激地大步向前。

    当行程达到一百七十里的时候,

    天已黎明,犯人们进入新的房间。

    太累了,连大胡子都一头倒在炕上,

    却摇摇头说:“这小子真不简单!”

    三、怪诞的案情

    好像常有的情形那样,

    王金一夜间长高了三丈。

    当罪犯们为阳光所唤醒,

    第一眼就向王金身上凝望。

    他们不再是向他发泄仇恨,

    而是用眼神送出惊羡的亮光。

    但是,这情景并没有使王金欢笑,

    他的脸上也失去了凌人的高傲,

    而那深陷下去的眼眶里,

    还蕴藏着昨夜的深重的疲劳,

    这个不平常的黎明和清晨,

    他和别人一样没有睡好。

    只要他睁开眼睛向周围扫一扫,

    那光焰里还混杂着仇恨的火苗,

    等他清醒地沉思了一阵,

    脸上才浮现出一丝的微笑,

    他的心境是怎样地纷乱啊,

    仇恨和喜悦在胸中搅闹。

    有时他张开口仿佛有话说,

    但他的话又被他一口吞没,

    而他那美丽的眼睛的光辉,

    却像探照灯一样在闪烁,

    那八个垂死的罪犯的心

    也仿佛被他的温暖烘热。

    可惜,这一点生命的星火,

    并没有打开此地的阴暗生活。

    星火很快就显得暗淡了,

    统治的又是那压人的沉默。

    过一会,连王金都闭上了眼睛,

    不知是在睡觉呢,还是在思索……

    “哼,这小子可真不简单!”

    又是大胡子突地发出感叹。

    他并不是有意想说这样的话,

    而是思想的洪峰突破了堤岸。

    当人们吃惊地看他,他又补充说:

    “果然是好汉头上还有好汉!”

    粗眉毛也附和着向王金发问:

    “老乡,昨晚上你哪来的那股劲?”

    尖下巴也好奇地搭了腔:

    “是啊,那时候还那么有精神!

    长了那么个文绉绉的样子,

    力气头倒比我们还大七分。”

    王金的嘴边意外地露出笑纹,

    口中吐出了清爽而动听的声音:

    “两年前,我受了地下党的委派,

    就在天津海河上当了码头工人。

    我很快就成了经得起沉重的马,

    这瘦背上能驮二三百斤。

    ”……

    那质朴的态度一点也不像撒谎,

    那有风趣的话引起了笑的波浪,

    如同白杨树上落下一片树叶,

    跌在死静死静的湖水面上。

    八颗沉重的枯萎的心啊,

    好像来了一股生活的潮流在激荡。

    大胡子忽然又绷起脸摇摇头,

    他说:“力气再大也比不上牛,

    说实在的,我佩服的不是这个,

    我佩服他敢干、又不记私仇!

    我们村的三财主可不是这样,

    你瞪他一眼他就要杀你的头。

    “喂,老乡,我们那样戏耍你,

    你为什么一点也不生气?

    你替我背背包的时候,

    我心想:这小子准是怕死!

    后来大家都故意跟你为难,

    就看出你是个有种的汉子。”

    王金笑了,只是笑得很勉强,

    在笑里还跃动着憎恶的波浪,

    然而他确在极力地克制自己,

    眉宇问发出了理智的光,

    为了达到一个崇高的目的,

    多么大的憎恶也得在心中隐藏。

    他的表情现在显得格外温柔,

    悄声地说:“我并不爱当‘大头’,

    我是一个为党工作惯了的人,

    没有工作做,比死还难受!

    当我还能够有所贡献的时候,

    一切痛苦都不会在我心中停留!”

    然而这些话,罪犯们并不了解,

    他们只觉得这意思很是深奥。

    大胡子故作明白地又追问说:

    “看起来,你的来路真不小,

    那么,为什么落了这个下场,

    叫我们这些半死人也知道知道。”

    于是,王金就以激动的悄声,

    叙述关于他那怪诞的案情。

    这个案情总共七次才讲完,

    因为,门外有个踱步的哨兵,

    他有时要进来干涉一眼,

    王金的叙述就得马上停一停。

    “敌人攻陷天津两个月以后,

    党内有个叛徒向敌人自首。

    他卑鄙地出卖了我们几个同志,

    敌人到处追踪,我已不能停留。

    党组织给了我紧急的指示,

    命令我立即从这里撤走。

    “我化装成一个回乡的农妇,

    头上包着毛巾,腕上挂着包袱,

    黄昏时分,混过敌人的哨岗,

    到了郊外,就迈开了男子的阔步。

    突然,一队日本摩托兵开来,

    我来不及躲藏,当场被逮捕。

    “我被押送到日本宪兵司令部,

    一阵毒打使我的肩背血肉模糊,

    敌人的有根有据的拷问,

    弄得我无法掩盖真正的面目,

    只好以一个共产党员的身份,

    把帝国主义者的罪恶控诉。

    “而阴险的敌人并不把我处死,

    要派遣我到八路军充当奸细,

    他们宣布说已为我安排了便利条件,

    并且诱惑我以极优厚的待遇。

    这阴谋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

    我用最暴烈的态度予以抗拒。

    “……在秋天的一个漆黑的夜晚,

    我们几十个囚徒被押上一条汽船。

    敌兵把我们身上的镣铐换成绳索,

    秋风把船只推送到急流中间。

    我们一个个地被投掷下去,

    多少志士卷进了河水的波澜。

    “当我们被捆好停留在甲板时,

    我身后的人咬断我手上的绳子,

    他悄悄告诉我:‘你如能遇救,

    就向党表达我们最后的致意。

    我们的人一个也没有屈服,

    与海河一同高歌斗争的胜利!’

    “我的心被激动着,还不曾回答,

    两个敌兵就把我从甲板上掷下,

    而我这两年在河上学会了凫水,

    只要有两只手,我什么都不怕,

    我潜入水中逃出了灯光的封锁,

    泅到岸边,连夜向根据地进发。

    “第三天,我就来到了根据地,

    向党组织陈诉了我的离奇的经历。

    党的负责人曾以怀疑的目光,

    追问我这一段几乎难以置信的历史。

    而事实上只有那个死去的无名英雄,

    才能证明我们的真实的遭遇。

    “但是,党组织并没有轻下结论,

    那时,初创的根据地处处需要人,

    我被分配到部队去扩大新兵,

    精壮的青年成群涌进了八路军。

    我们的队伍很快就壮大起来,

    党组织就委托我以重要的责任。

    “我不久就被恢复了党的关系,

    但保留了那一段查不清的历史;

    又不久,分区又分配我到三团三营,

    担任政治教导员的新职,

    我们的任务是训练新兵,

    所以我至今还没有战斗的经历。

    “听吧,下面就讲到我的案情:

    有一天,在一次早晨的行军中,

    在我们遇到的一支兄弟部队里,

    我忽然发现了一张熟识的面孔,

    我和他相对地凝望了一阵,

    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姓名。

    “过了几天,我忽然收到一封信,

    信尾的署名是什么‘王世臣’,

    这个姓名对于我是如此生疏,

    而信的内容也似乎是普通的问讯。

    老实说,在整天的繁忙的事务里,

    对这样一封来信,我哪里会认真!

    “但是,很快就被锄奸科传讯,

    问我是不是认识那个‘王世臣’,

    我只能够坦然地据实以告,

    却怎样也找不到那封来信。

    我的这个看来无足轻重的疏忽,

    使我的问题形成了更大的疑阵。

    “锄奸科长又严厉地把我追问,

    是否受敌人的派遣打入八路军?

    我当然给了断然否定的答复,

    但敌人的企图我却只能承认。

    锄奸科长打开了一册口供记录,

    他的面色透露出极端的愤恨。

    “他说:‘时间是九月二十日

    敌人审问王世臣以前先审问你!’

    我点点头,时间完全准确无误,

    而这个王世臣又是什么人呢?

    啊,就是在监牢过道相遇的家伙,

    他脸色惨白,眼光中闪着恐惧。

    “于是我联想到那张熟识的面孔,

    联想到那封来信的生疏的署名,

    联想到他的可以肯定的背叛行为,

    我的心真是又惶乱、又惊恐!

    哎,一切都是这样明明白白,

    这个卑劣的人一定把我诬供。

    “锄奸科长愤怒地说:‘可耻的叛徒,

    你的抵赖已经不会有什么用处,

    这个当了特务的王世臣说:

    他看到你叛变了,他也跟着屈服,

    而敌人在审问时亲口告诉他:

    “学王金吧,那才有你的出路。”

    “‘前几天,王世臣在路上碰到了你,

    他主动地要跟你接上关系,

    当然,你们的阴谋并没有得逞,

    而你们自己落在入民的手里,

    快老老实实地坦白认罪吧,

    将功赎罪的会得到宽大处理。

    “这些话像刀子般割着我的心,

    老实说,我跟他一样感到气愤。

    但是,(叛徒王世臣的招供,

    也并没有诬陷我的成分,)

    我于是以严肃的负责的态度,

    陈述了这个事件的全部内因。

    “锄奸科长听得十分仔细,

    锐利的目光在我身上凝聚,

    他的脸色时而显得很阴沉,

    时而表现出困惑和惊异,

    当我结束我的陈述的时候,

    他直直望着我进入沉思。

    “最后他说:‘你等些时候吧!

    我们还要进行周密的调查,

    你的陈述还不能改变结论,

    要想抵赖将受到更严厉的刑罚。

    哎,敌人的扫荡来得这么快,

    哪有时间用于对我的考察?……”

    这离奇的案情还没有讲完,

    远处的炮声就把窗纸震颤,

    这一场大战争的第一声信号,

    立刻把罪犯们的血色吸干,

    刚才王金所掀起的生活的微波,

    又重新为一片愁云遮掩。

    但当这一阵炮声隐隐消散,

    小屋内又泛起一阵慨叹,

    几个罪犯都沉重地低下头,

    仿佛也为这不幸感到辛酸。

    啊,你们这些不义的恶徒,

    难道也还有一点人的心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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