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小翠的古文翻译
译文:
王太常,是江浙一带地方的人。
他童年时,有一次白天卧床休息,忽然天色变得黑暗,雷电交加,一只比猫大一点的动物跳上床,躲在他身边.辗转不肯离开。
一会雨过天晴,那动物便走了。
这时他才发现不是猫,怕得不得了,隔着房间喊他哥哥。
兄长听他讲明原委,高兴地说:“兄弟将来一定会做大官,这是狐狸来躲避雷劫的。
”后来,他果然少年就中了进士,从知县一直做到监察御史。
王太常有个儿子名叫元丰,是个傻子,十六岁了,还分不清雌雄。
就因为傻,乡里人谁也不肯把女儿嫁给他。
王太常很是发愁。
有一天,有个老妇人领着一个姑娘找上门来,说是愿把姑娘嫁给王家做媳妇。
那姑娘满脸带笑,漂亮得像天上的仙女。
王太常全家很高兴,问那老妇人姓名,她自称姓虞,女儿名叫小翠,已经十六岁了。
商量聘金时,老妇人说:“这孩子跟着我,吃糠还不得一饱。
一旦住在这高房大屋里,有丫头仆妇供她使唤,有山珍海味给她吃,只要她舒心如意,我就心安了。
这又不是卖青菜,还要讨价吗?”王夫人大喜,热情地招待了她们。
老妇人叫女儿拜见了王太常夫妇,吩咐道:“这就是你的公公婆婆,你得好生侍奉他们。
我很忙,先回去三两天,以后还要来的。
”王太常叫仆人备马相送。
那老妇人说她家离这儿不远,不必麻烦了,说完出门径自走了。
小翠倒也没显出悲伤和依恋不舍的样子,就在带来的小箱子里翻寻花样,准备做活。
王夫人见她很大方,心里很是喜欢。
过了几天,老妇人未如约而来。
王夫人问小翠家住哪里,她只是露出一副痴憨的样子,竟不知家住在哪里,怎么个走法。
王夫人便收拾了另外一个院子,让小夫妇完婚。
亲戚们听说王太常找了个穷人家的女儿做媳妇,不免暗地嘲笑一番。
可后来见小翠伶俐漂亮,都大吃一惊,从此就再也不议论什么了。
小翠很聪明,会看公婆的脸色行事,老夫妇也特别疼爱她,唯恐她嫌元丰傻。
小翠却有说有笑,好像满不在乎的样子。
只是小翠太爱玩耍,常用布缝成个球,踢着玩,穿上小皮鞋,一踢就是好几十步远,骗元丰跑去拾取。
元丰和丫鬟们跑来跑去,往往累得满身大汗。
一天,王太常偶然经过,球从半空中飞来,拍的一声,正好打在脸上。
小翠和丫鬟们连忙溜走,元丰还傻乎乎地跑过去拾。
太常大怒,拣起块石子投过去,正打中儿子。
元丰趴在地上又哭又闹。
王太常回到房里,将事情的经过向夫人说了一遍,夫人过来斥责了小翠一顿。
小翠一点不在意,低头微笑着,用手指在床沿上划来划去。
夫人走后,她又照样胡闹,把胭脂粉抹在元丰的脸上,涂得五颜六色,像个花面鬼。
夫人一见,气极了,叫小翠来怒骂一顿。
小翠靠着桌子玩弄衣带,不害怕,也不吭声。
夫人无可奈何,只得拿儿子出气,把元丰打得大哭大叫,小翠这才变了脸色,跪在地上求饶。
夫人消了气,丢下棍子走了出去。
小翠把公子扶到卧室里,替他掸掉衣裳上的尘土,用手绢给他擦脸上的泪痕,又拿红枣、粟子给他吃。
元丰止住啼哭,又高兴起来。
小翠关上房门,把元丰扮做楚霸王,自己穿上艳丽的衣服,腰束得很细,扮成虞姬,姿态轻盈地跳起舞来。
有时又把公子装扮成沙漠国王,自己头上插上野鸡翎子,手抱琵琶,丁丁铮铮地弹个不停,满屋子里充满了笑声。
一天到晚,总是这样。
王太常因为儿子傻,也就不忍心过分责备、埋怨小翠,即使偶而听到,也只好装聋作哑。
与王家同一巷子里,还住着一位王给谏,中间相隔只十几家,但王太常和王给谏向来不和。
那时正逢三年一次的官吏考核,王给谏嫉妒王太常做了河南道台,想找机会暗算一下。
王太常知道了,心里很着急,可是想不出对付的办法来。
一天晚上,王太常睡得很早。
小翠穿上太官上朝的服装,装扮成吏部尚书的模样,剪了一些白丝绒做成大胡子戴上,又叫两个丫鬟穿上青衣装成官差,偷偷地从马棚里牵出马来,说是“去拜见王先生”。
到了王给谏的大门口,便用马鞭打自己的从人,说:“我是要看王侍御的,谁要看什么王给谏啊!”拨转马头就走。
到了自家门口,门房以为真的是吏部尚书来了,赶紧跑到上房向王太常禀报。
王太常连忙起身出外迎接,才知道是儿媳妇开了个大玩笑。
王太常气得脸色发白,一甩袖子回到房里,对夫人说:“人家正找咱的岔,想整治咱家,这可倒好,媳妇反而闹出这种丑事,咱家灾难临头了!”夫人也气得不得了,跑到小翠房里,又是训斥,又是责骂。
小翠只是嘿嘿地傻笑,并不分辩。
打她吧,不忍下手;休掉她吧,又无家可归。
夫妇二人百般悔恨,一宿都没有睡好。
这时吏部尚书某公正声势显赫,他的穿着打扮和那天小翠装扮的一模一样。
因此王给谏也以为真是吏部尚书,屡次派人到王太常门口打听消息。
等了半夜,还没见吏部尚书出来,他怀疑吏部尚书和王太常正在商议什么机密大事。
第二天早朝,王给谏见了王太常,便问道:“昨晚尚书到府上拜访了吧?”王太常以为他有意讥讽,满面羞惭,只是低声含糊地应了两个“是”字。
王给谏越发怀疑了,从此不敢再暗算王太常,反而极力和他交好。
王太常探得内情,暗暗高兴,但私下仍叮嘱夫人劝小翠以后不要再胡闹了。
小翠也笑着答应下来。
过了一年,朝中首相被免职。
恰好有人写了一封私信给王太常,误送到王给谏家里。
王给谏大喜,便先托一位和王太常有交情的人,以此为要挟,向他借一万两银子。
王太常拒绝了。
王给谏又亲自上门来谈。
王太常忙寻找官服,哪知怎么也找不到了。
王给谏等了好一会,以为王太常摆架子,有意怠慢,气忿地正要离开,忽见元丰身穿皇帝的龙袍冠冕,有个女子从门内把他推了出来。
王给谏一见吓了一跳,假意含笑,抚慰公子,把衣冠脱下来,交给从人带走了。
等到王太常赶出来,客人已经走了。
王太常得知缘故,立时吓懵了,脸色如土,大哭道:“真是祸水啊!闯下这滔天大祸,眼看咱全家就要被抄杀满门了!”说着和夫人拿着棍杖去打小翠。
小翠早已知道了,关紧房门,听凭他们叫骂,全不理睬。
王太常见此情景,更是火上浇油,拿起斧子要劈门。
这时,小翠在门里笑着劝公公说:“爹爹不要生气,有我在,各种刑罚自然由我承担,定不要您二老受牵连。
爹爹要劈死我,这是想杀人灭口吗?”王太常一听有道理,这才把斧子扔下。
王给谏回去,果然上奏皇帝,揭发王太常谋反,有龙袍、皇冠为证。
皇帝惊讶地打开验看,原来所谓皇冠是高梁秸子编的,龙袍乃是个破旧的黄布包袱皮。
皇帝生气了,责怪王给谏诬陷好人。
皇帝又把元丰叫来,一看,原来是个白痴。
皇上笑了:“这样的傻瓜能当皇帝吗?”就交给法司看管。
王给谏又指控王太常家中有妖人。
司法官吏把王家的丫鬟仆人拘去审讯,大家都说:“哪有妖人?只有个疯疯颠颠的媳妇和一个痴呆呆的儿子,整天闹着玩儿罢了。
”四邻八舍也是这样讲。
这件案子才审定了,判王给谏诬告,充军云南。
从这以后,王太常觉得小翠很不平常,又因为她母亲一去不回,就揣度媳妇莫非是个仙女吧!就让王夫人去询问。
小翠只是笑,一句话也投有。
夫人再三追问,小翠捂着嘴,笑道:“我是玉皇大帝的亲生女儿,娘还不知道吗?”
过了不久,王太常又升了官。
这时他已经五十多岁了,经常为没有孙子而发愁。
小翠过门已经三年了,每夜都和公子分床睡眠。
夫人就派人把公子的床搬走,嘱咐他和小翠睡一张床。
过了几天,公子就找夫人告状了:“那张床搬走了,怎么老不归还?小翠每夜都把脚搁在我肚皮上,压得我都喘不过气来!又好掐人家的大腿……”丫鬟仆妇们听了都捂着嘴吃吃地笑,夫人连喝带打地把他赶走了。
一天,小翠在房里洗澡,元丰见了,要和她同浴。
小翠笑着拦阻他,叫他等一下。
小翠洗完澡出来,把热水倒在大瓮里,然后给公子脱去衣裳,和丫鬟扶着他下了瓮。
公子觉得非常闷热,大叫着要出来,小翠不听,又用被子给他蒙上。
过了一会儿,没有声响了,打开一看已经死去。
小翠很坦然地笑着,一点也不惊慌,慢慢地把公子抬出来放在床上,给他擦干身子,随后盖上两床被子。
夫人听到儿子洗澡给闷死了,嗷嗷哭着跑了来,骂着说:“疯丫头,怎么把我儿子给弄死了!”小翠微微一笑,说:“这样的傻儿子,还不如没有哩!”夫人一听这活,更是气得发疯,用头去撞小翠。
丫鬟们连忙把夫人拉开。
正闹得不可开交,一个丫鬟跑来报告:“公子哎哟着起来啦!”夫人收住眼泪,过去抚摸元丰,见他咻啉地喘着气,浑身冒大汗,把棉被也湿透了。
过了一顿饭的功夫,汗也完了,元丰睁开了两眼,四下张望。
看家里的人,好像一点不认识,开口说:“回想过去的事,真像做梦一样,这是怎么回事呀?”夫人听了这话,好像不是出自傻子之口,觉得很奇怪,领着他见王太常。
太常多方试探,果然不傻了。
一家都高兴得不得了,真是如获至宝。
老两口又暗暗地叫仆人把原先抬走的床再抬回去,放在原处,铺好被褥。
第二天再去看,被褥一动没动。
从那以后,元丰的痴病再也没有复发,夫妻二人非常和谐,出出进进,形影不离。
又过了一年多,王太常被王给谏一党的人弹劾,罢了官,还要受处分。
王太常家中有个广西巡抚赠送的玉瓶,价值几千两银子,准备拿出来贿赂大官。
小翠很爱这花瓶,常拿在手里玩。
一次一不留神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她十分羞愧,忙去告诉公婆。
老两口正为丢官而烦恼,一听玉瓶摔碎了,气上心头,齐声责骂小翠。
小翠气忿地走出房门,对元丰说:“我在你家几年,替你家保全的不止一只花瓶,怎么就这么不给我一点面子?老实对你说,我不是凡间女子,只因我母亲遭受雷劫时,受了你父亲的庇护,又因为咱们俩有五年的缘份,这才让我来到你家,一则是报恩,二则是了却这一点心愿。
我在你家不知挨了多少骂,真是数也数不清了。
我之所以没走,是咱俩五年缘分未满。
如今我还能呆下去吗?”
说罢,小翠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元丰追到门外,已经不知去向了。
王太常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但后悔已来不及了。
元丰走进房里,见到小翠用过的脂粉和留下的首饰,睹物思人,不禁号啕大哭起来。
白天不吃饭,晚上不睡觉,一天天瘦下去。
王太常很着急,想赶快为他续娶,以便解除他的悲痛,可是元丰仍不快乐,只是找来一位名画师,画了一张小翠的像,每天供奉祷告不已。
这样差不多过了两年。
一天,元丰偶然因事从外地归来。
那时天色已晚,明月当空。
村外原有他家一座花园。
他骑马从墙外经过,听到墙里有笑声,便停下来,叫马夫拉住马,自己站在鞍子上,隔着墙朝里望去,看见有两个姑娘在园中戏耍,因为月亮被云彩遮着,朦胧不明,看不甚清楚。
只听得一个穿绿衣裙的姑娘说:“死丫头,该把你赶出去!”穿红衣裙的姑娘说:“这是俺家的花园,你反倒赶我,到底该赶谁呀!”绿衣姑娘说:“真不害羞,不会做媳妇,被人家休了出来,还敢冒认是你家的花园哩。
”红衣姑娘说:“总比你这没有主的老姑娘强得多!”元丰听话音很像小翠,便连忙喊她。
绿衣姑娘一边走一边说:“我暂时不跟你争论,你的汉子来了!”红衣姑娘走过来,果然是小翠。
元丰高兴极了。
小翠叫他攀上墙头,接他过去,说:“两年不见,你竟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架子了。
”元丰握着她的手,泪流满面,把思念之情详细给她讲了。
小翠说:“我都知道,只是没脸再进你家大门。
今天跟大姐在这里游玩,没想碰到了你,可见姻缘是逃不掉的。
”元丰请她一同回去,小翠不肯;请她留在园中,她答应了。
元丰打发仆人回家回禀夫人。
夫人一听,又是惊,又是喜,便坐着轿子赶来。
走进花园,小翠迎接跪拜。
夫人拉着小翠的胳膊,老泪纵横,真诚地检讨以前的过错,简直不能谅解自己。
又说:“如果你心里不怀恨我,就请你一同回去,让我的晚年得到安慰。”
小翠坚决推辞,不肯答应。
夫人因为这花园太荒凉,打算多派些丫鬟仆人来侍奉。
小翠说:“别的人,我都不愿见,只要原先的那两个丫头。
相处的日子长了,我很相信她俩,就让她俩来吧。
照应大门,派个老仆人就行。
别的人一概用不着。
”夫人就按小翠说的做了,对外人就说是元丰在花园里养病。
每天送给他们食物和日常用品。
小翠常劝元丰另外娶亲,元丰不依。
过了一年多,小翠的面孔和声音渐渐和从前不一样了。
把画像取出来一对,简直判若两人。
元丰非常奇怪。
小翠说:“你看我比以前美吗?”元丰说:“今天你美倒是美了,但是跟从前不一样了。
”小翠说;“你这意思是说我老了?”元丰说:“你才二十几岁,怎么会老呢?”小翠笑了笑,把画像烧了,元丰要去拿,已经变成了灰烬。
一天,小翠对元丰说:“公公说我到死也不会生孩子。
现在双亲都年老了,你又孤零零一个弟兄也没有,我不会生育,怕要贻误你们的宗嗣。
你还是另娶一房妻子,早晚可以侍奉公婆,你两面跑跑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元丰答应了,就向钟太史家求亲。
迎亲的日子快到了,小翠给新妇做了新的衣服和鞋袜,然后送到钟家去。
新娘进门,她的容貌、言谈和举止,竟然跟小翠没有丝毫差异。
元丰十分惊奇,到花园去找小翠。
小翠已不知去向,问丫鬟,丫鬟拿出一块红巾,说:“娘子回娘家去了,留下这个叫我交给公子。
”元丰展开红巾,上面系着一块玉玦,这是表示她永远与元丰分别了。
元丰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便带着丫鬟回去。
元丰虽然时刻想念着小翠,幸而见到新娘犹如见到了小翠一样。
元丰这才明白:和钟家女儿成亲的事,小翠早已料到了,因此她先化成钟家姑娘的模样,这样就可以安慰元丰后来对她的思念啊!
异史氏说:“一个狐狸,受到那么一点点并没有过多用心的恩德,还想着要报答呢。
而像受到人家再造之恩的王太常,对恩人打碎了他的一个破瓶子,却痛哭流涕,多么鄙陋呀!月亮残缺了会有圆的那一天,大大方方地离开,从中可知神仙的感情,更比时代流俗深厚啊!”
原文:
王太常,越人。
总角时,昼卧榻上。
忽阴晦,巨霆暴作,一物大于猫,来伏身下,展转不离。
移时晴霁,物即径出。
视之,非猫,始怖,隔房呼兄。
兄闻,喜曰:“弟必大贵,此狐来避雷霆劫也。
”后果少年登进士,以县令入为侍御。
生一子,名元丰,绝痴,十六岁不能知牝牡,因而乡党无与为婚。
王忧之。
适有妇人率少女登门,自请为妇。
视其女,嫣然展笑,真仙品也。
喜问姓名。
自言:“虞氏。
女小翠,年二八矣。
”与议聘金。
曰:“是从我糠覈不得饱,一旦置身广厦,役婢仆,厌膏粱,彼意适,我愿慰矣,岂卖菜也而索直乎!”夫人大悦,优厚之。
妇即命女拜王及夫人,嘱曰:“此尔翁姑,奉侍宜谨。
我大忙,且去,三数日当复来。
”王命仆马送之。
妇言:“里巷不远,无烦多事。
”遂出门去。
小翠殊不悲恋,便即奁中翻取花样。
夫人亦爱乐之。
数日,妇不至。
以居里问女,女亦憨然不能言其道路,遂治别院,使夫妇成礼。
诸戚闻拾得贪家儿作新妇,共笑姗之;见女皆惊,群议始息。
女又甚慧,能窥翁姑喜怒。
王公夫妇,宠惜过于常情,然惕惕焉,惟恐其憎 子痴;而女殊欢笑,不为嫌。
第善谑,刺布作圆,蹋蹴为笑。
着小皮靴,蹴去数十步,绐公子奔拾之,公子及婢恒流汗相属。
一日,王偶过,圆訇然来,直中面目。
女与婢俱敛迹去,公子犹踊跃奔逐之。
王怒,投之以石,始伏而啼。
王以告夫人,夫人往责女,女俯首微笑,以手刓床。
既退,憨跳如故,以脂粉涂公子,作花面如鬼。
夫人见之,怒甚,呼女垢骂。
女倚几弄带,不惧,亦不言。
夫人无奈之,因杖其子。
元丰大号,女始色变,屈膝乞宥。
夫人怒顿解,释杖去。
女笑拉公子入室,代扑衣上尘,拭眼泪,摩挲杖痕,饵以枣栗。
公子乃收涕以忻。
女阖庭户,复装公子作霸王,作沙漠人;己乃艳服,束细腰,婆娑作帐下舞;或髻插雉尾,拨琵琶,丁丁缕缕然,喧笑一室,日以为常。
王公以子痴,不忍过责妇;即微闻焉,亦若置之。
同巷有王给谏者,相隔十余户,然素不相能。
时值三年大计吏,忌公握河南道篆,思中伤之。
公知其谋,忧虑无所为计。
一夕,早寝。
女冠带,饰冢宰状,剪素丝作浓髭,又以青衣饰两婢为虞候,窃跨厩马而出,戏云:“将谒王先生。”
驰至给谏之门.,即又鞭挝从人,大言曰:“我谒侍御王,宁谒给谏王耶!”回辔而归。
比至家门,门者误以为真,奔白王公。
公急起承迎,方知为子妇之戏。
怒甚,谓夫人曰:“人方蹈我之瑕,反以闺阁之丑,登门而告之。
余祸不远矣!”夫人怒,奔女室,诟让之。
女惟憨笑,并不一置词。
挞之,不忍;出之,则无家:夫妻懊怨,终夜不寝。
时冢宰某公赫甚,其仪采服从,与女伪装无少殊别,王给谏亦误为真。
屡侦公门,中夜而客未出,疑冢宰与公有阴谋。
次日早朝,见而问曰:“夜,相公至君家耶?”公疑其相讥,惭言唯唯,不甚响答。
给谏愈疑,谋遂寝,由此益交欢公。
公探知其情,窃喜,而阴嘱夫人,劝女改行;女笑应之。
逾岁,首相免,适有以私函致公者,误投给谏。
给谏大喜,先托善公者往假万金,公拒之。
给谏自诣公所。
公觅巾袍,并不可得;给谏伺候久,怒公慢,愤将行。
忽见公子衮衣旒冕,有女子自门内推之以出,大骇。
已而笑抚之,脱其服冕而去。
公急出,则客去远。
闻其故,惊颜如土,大哭曰,“此祸水也!指日赤吾族矣!”与夫人操杖往。
女已知之,阖扉任其诟厉。
公怒,斧其门。
女在内,含笑而告之曰:“翁无烦怒。
有新妇在,刀锯斧钺,妇自受之,必不令贻害双亲。
翁若此,是欲杀妇以灭口耶?”公乃止。
给谏归,果抗疏揭王不轨,衮冕作据。
上惊验之,其旒冕乃粱秸心所制,袍则败布黄袱也。
上怒其诬。
又召元丰至,见其憨状可掬,笑曰:“此可以作天子耶?”乃下之法司。
给谏又讼公家有妖人,法司严诘臧获,并言无他,惟颠妇痴儿,日事戏笑;邻里亦无异词。
案乃定,以给谏充云南军。
王由是奇女。
又以母久不至,意其非人。
使夫人探诘之,女但笑不言。
再复穷问,则掩口曰:“儿玉皇女,母不知耶?”无何,公擢京卿。
五十余,每患无孙。
女居三年。
夜夜与公子异寝,似未尝有所私。
夫人舁榻去,嘱公子与妇同寝。
过数日,公子告母曰:“借榻去,悍不还!小翠夜夜以足股加腹上,喘气不得;又惯掐人股里。
”婢妪无不粲然。
夫人呵拍令去。
一日,女浴于室,公子见之,欲与偕;女笑止之,谕使姑侍。
既出,乃更泻热汤于瓮,解其袍袴,与婢扶之入。
公子觉蒸闷,大呼欲出。
女不听,以衾蒙之。
少时,无声,启视,已绝。
女坦笑不惊,曳置床上,拭体干洁,加复被焉。
夫人闻之,哭而入,骂曰:“狂婢何杀吾儿!”女冁然曰:“如此痴儿,不如勿有。
”夫人益恚,以首触女;婢辈争曳劝之。
方纷噪间,一婢告曰:“公子呻矣!”夫人辍涕抚之,则气息休休,而大汗浸淫,沾浃裀褥。
食顷,汗已,忽开目四顾,遍视家人,似不相识,曰:“我今回忆往昔,都如梦寐,何也?”夫人以其言语不痴,大异之。
携参其父,屡试之,果不痴。
大喜,如获异宝。
至晚,还榻故处,更设衾枕以觇之。
公子入室,尽遣婢去。
早窥之,则塌虚设。
自此痴颠皆不复作,而琴瑟静好,如形影焉。
年余,公为给谏之党奏劾免官,小有罣误。
旧有广西中丞所赠玉瓶,价累千金,将出以贿当路。
女爱而把玩之,失手堕碎,惭而自投。
公夫妇方以免官不快,闻之,怒,交口呵骂。
女忿而出,谓公子曰:“我在汝家,所保全者不止一瓶,何遂不少存面目?实与君言:我非人也。
以母遭雷霆之劫,深受而翁庇翼;又以我两人有五年夙分,故以我来报曩恩、了夙愿耳。
身受唾骂,擢发不足以数,所以不即行者,五年之爱未盈。
今何可以暂止乎!”盛气而出,追之已杳。
公爽然自失,而悔无及矣。
公子入室,睹其剩粉遗钩,恸哭欲死;寝食不甘,日就赢瘁。
公大忧,急为胶续以解之,而公子不乐。
惟求良工画小翠像,日夜浇祷其下,几二年。
偶以故自他里归,明月已皎,村外有公家亭园,骑马墙外过,闻笑语声,停辔,使厩卒捉鞚;登鞍一望,则二女郎游戏其中。
云月昏蒙,不甚可辨,但闻一翠衣者曰:“婢子当逐出门!”一红衣者曰:“汝在吾家园亭,反逐阿谁?”
翠衣人曰:“婢子不羞,不能作妇,被人驱遣,犹冒认物产也?”红衣者曰:“索胜老大婢无主顾者!”听其音,酷类小翠,疾呼之。
翠衣人去曰:“姑不与若争,汝汉子来矣。
”既而红衣人来,果小翠。
喜极。
女令登垣,承接而下之,曰:“二年不见,骨瘦一把矣!”公子握手泣下,具道相思。
女言:“妾亦知之,但无颜复见家人。
今与大姊游戏,又相邂逅,足知前因不可逃也。
”请与同归,不可;请止园中,许之。
公子遣仆奔白夫人。
夫人惊起,驾肩舆而往,启钥入亭。
女即趋下迎拜;夫人捉臂流涕,力白前过,几不自容,曰:“若不少记榛梗,请偕归,慰我迟暮。”
女峻辞不可。
夫人虑野亭荒寂,谋以多人服役。
女曰:“我诸人悉不愿见,惟前两婢朝夕相从,不能无眷注耳;外惟一老仆应门,馀都无所复须。
”夫人悉如其言。
托公子养疴园中,日供食用而已。
女每劝公子别婚,公子不从。
后年余,女眉目音声,渐与曩异,出像质之,迥若两人。
大怪之。
女曰:“视妾今日,何如畴昔美?”公子曰:“今日美则美,然较昔日则似不如。
”女曰:“意妾老矣!”公子曰:“二十余岁人,何得速老?”女笑而焚图,救之已烬。
一日,谓公子曰:“昔在家时,阿翁谓妾抵死不作茧。
今亲老君孤,妾实不能产,恐误君宗嗣。
请娶妇于家,旦晚侍奉翁姑,君往来于两间,亦无所不便。
”公子然之,纳币于锺太史之家。
吉期将近,女为新人制衣履,赍送母所。
及新人入门,则言貌举止,与小翠无毫发之异。
大奇之。
往至园亭,则女已不知所在。
问婢,婢出红巾曰:“娘子暂归宁,留此贻公子。
”展巾,则结玉玦一枚,心知其不返,遂携婢俱归。
虽顷刻不忘小翠,幸而对新人如觌旧好焉。
始悟锺氏之姻,女预知之,故先化其貌,以慰他日之思云。
异史氏曰:“一狐也,以无心之德,而犹思所报;而身受再造之福者,顾失声于破甑,何其鄙哉!月缺重圆,从容而去,始知仙人之情,亦更深于流俗也!”
扩展资料:
《小翠》本质而言是一则典型的动物精灵报恩的故事,狐母及小翠的义举施及王家三代,为王家考虑不可谓不周全,不但帮助王家解决了迫在眉睫的政治危机,且助其纳妇以绵延后嗣,解决了王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后顾之忧。
值得一提的是,仅是王太常孩童时代的一次无心之举,狐母甚至主动登门把女儿相送以报恩,作为受恩者后代的小翠,也自愿许配痴儿以实现母亲的还恩大德。
妖不一定是恶毒无情的,相反,有些妖知恩图报,但是有些人啊,却不一定能做到。
就像异史世对《小翠》的解读::一个狐狸,受到那么一点点并没有过多用心的恩德,还想着要报答呢。
而像受到人家再造之恩的王太常,对恩人打碎了他的一个破瓶子,却痛哭流涕,多么鄙陋呀!月亮残缺了会有圆的那一天,大大方方地离开,从中可知神仙的感情,更比时代流俗深厚啊!"
参考资料:百度百科-小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