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丹是不是讲古诗词的好老师
于丹是不是讲古诗词的好老师——于丹属于这个体系中的佼佼者,但是,这还是古人的心思吗
“感动工程师”于丹
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专栏作家 老愚
2006年,当于丹讲《论语》走红之际,我即封她为“文化奶妈”。
奶妈者,顾名思义就是用自己的奶水哺乳婴儿,这个称呼对听众颇有一点不恭,但我又一时找不出更合适的词汇来,几年下来,于丹涉及的领域以360度展开,从孔子庄子道教昆曲一直感悟到生活,哺育出更多依赖其乳汁的“文化婴儿”。
于丹在春节里讲诗词,自称“选择了一种最直接的方式,唤醒我们对于意象的记忆”。
把诗词归为“意象”,听起来很有感觉,可惜的是,她又一次露出知识贫乏的性格本色。
已故古典文学学者顾随,早就提出诗歌的“知、觉、情”三性,其高足叶嘉莹特别强调“感发”的力量,当代诗人流沙河提出诗歌的“情、智、象”“三柱论”。
殊途同归,他们揭示了中国古典诗歌的核心问题,优秀诗歌作品都是情感、想象力以及认知诸因素的合成品。
故此,“意象”只是诗歌的一种构成元素,并不能用来指代整个诗歌。
煽情容易,如实表达自己的感觉难。
如果没有感觉,还要做出很有感觉的架势,那就只能酸水直下三千尺了。
于丹的讲座还是“论语心得”那一路,惯于任性而为,将庞杂的心得流塞给痴迷的观众。
有一节讲“夕阳斜阳”,一个本可以勾起人们无穷遐想的主题,她却径直奔向“心灵鸡汤”:“一天的日子也有它的边界,走到夕阳西下的时候,是一天时光走到边界之上,马上要坠入茫茫黑夜,但是这一瞬间我们还抓得住。
这一刻,人心百转千回。
其实,归来是一种永恒的心愿,我们一次一次地出发,就是为了一次一次地归来。
”突如其来的议论,让人措手不及:这还是古人的心思吗?
絮絮叨叨,颇似一个情窦初开的文青,急不可耐地要向人们展示自己的智慧浓度。
如此一来,古人的好句子都被迫用来注释这份最没味道的解读了。
在停顿的地方,她滔滔不绝,有饶舌,还有故作深沉的感悟。
于丹式的感悟,可谓荒诞时代的完美结晶。
跟央视每年一度的“感动中国”评选一样,就要逼出你的眼泪来——那是渔民们急于要打捞的珍珠。
于丹充当了这个需要感动时代的催泪观音,一整套繁复夸张的宣化教育,为的是让神情僵硬的中国人被“滚烫”的真情所触动,泪腺绽开,当他们“自发地”洒下一掬半掬热泪之后,便达成了“和谐”的目的。
庞大的催情永动机,会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开始工作,揪出你我心头的冷漠,让大家成为一个能迅疾感知“感动”的人。
《蝗虫歌》里有这么一句:“设下这圈套,每天讲中国多好,对着我**。
”这或许是港人面对“感动工程”的真实反应。
感动,本为自发情感活动,属于人类最珍贵的感情。
自然而然流露的感情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商业化时代的弊端之一,就是偶像制造和感情伪造,滥情无处不在,谁能制造出具有摧毁力的感情炮弹,谁就能抓住粉丝的心,轻易地左右他们的呼吸和血液。
以感恩崇拜立国的官方,一直投放巨大人力财力在感动工程的建设上,从《新闻联播》里真假莫辨的好人好事、煽情的主旋律电影、先进事迹宣讲团,到无处不在的提振精神的标语,人们置身于一个被感动的环境里,逼迫感官做出反应:你有义务配合发情。
“女王!”我险些说出这个赞美之词。
于丹属于这个体系中的佼佼者,她有能力营造一个迷幻般的气场,令听众走出固执的小我,融入特别易感的群体之中,从中体会集体的温暖。
所以,我理解好多人对她的热爱,那是发自肺腑的感激和认同,因为她带给他们梦幻般的时刻——可以忘却自身和人间的苦难,沉醉于一种絮絮叨叨的话语所产生的催眠效果里。
她当然可以为自己所具有的能量而自豪,扬名立万,敛财逍遥。
她内心相当平静,如同心灵安顿好了的诗人看见夕阳。
我猜想,感动工程师资格的取得,并非像坊间传闻的那样神秘,在现有体制内,能上台面的也就那么一些人:政治正确或假装正确,有点儿学识,有点儿口才,有点儿相貌。
如果仔细端详那些脱颖而出的能说会道者,我们就不得不承认,基于人脉关系的现存筛选机制,总能把那些他们需要的人从人海里拽出来。
当你没有带上一颗易于被感动的心,去与他们相逢,那就什么也不会发生了。
否定一个众人喜欢的偶像是要冒风险的,粉丝们取消关注之类的惩罚都还是次要的,挫折感来自于,你即使能激起一丝涟漪,但终归无损于别人的光辉。
他们具有非同寻常的免疫力,而且会把批评看作出于嫉妒的攻击。
批评已经不会让偶像们害怕,他们是这个时代保护的宠物,他们也深知这一点。
几乎无人怀疑,唐诗和宋词是镶在中华文化皇冠上的明珠。
它是先人精神与情感的结晶,二者连用所构成的词组,成为我们所仰慕的中华文明的完美指代。
可以说,每个人的血管里都流淌着它的血液,那些美妙的汉字所开拓出的人生心境汇聚一起,浇灌代代中国人的心田。
这种生生不息的文化和情感基因,使我们彼此相认,相容,相爱。
吟诵唐诗宋词,就是沐浴绵远文化之河,无形中完成中国化的过程。
领略古人的感情、感觉和思绪,那些美妙的意象在我们心里营造出一个澄澈明媚的世界,正是这个文字世界维系着中华共同体的情感认同。
享受如此好的人文景致,于字里行间品味古人的心绪,岂非一种至上的快乐?读诗词是一个心动的过程,需要凝神静思,于吟诵玩味中感知真义。
慢下来,再慢一点,放松心情,让珠玉般的汉字跃入你的心灵。
“体会得深,而且说得出来。
”学者张中行极为欣赏顾随的古典诗词讲解,但他对泛滥的“解析”之类做法持怀疑态度,“话不少,都是在浮面上滑来滑去。
”他认为欣赏“主要靠自己的眼力深入体会”。
不知从何时起,也许就是从贵州人民出版社那套《中国历代名著全译丛书》开始,出版者一味迁就阅读者,花样翻新地制作了一茬茬喂养式古典文学读物,对古诗文一一翻译、释义,把需要付出努力的文学欣赏与理解活动,降格为直截了当地针管注射,古文里微妙的意味和趣味一律简化为意义。
与此同时,萌动着一股个性诗意解读暗潮,几位流行作家,从诗经唐诗宋词到纳兰性德、仓央嘉措,一一殷勤把玩,分泌出契合时尚需要的情调,这些矫情做作的小资趣味,用别人的字句浇心中块垒,肆意发挥,罔顾文本本义,任其模糊变质。
若要真正了解古典诗词,选对老师非常重要,好在我们从来不缺好老师。
在顾随、叶嘉莹、周振甫之外,还可以读读扬之水的《诗经别裁》,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的唐诗研究系列。
新近出版的《流沙河诗话》可谓别开生面,作者尝试揭示中国古典诗歌的内在秘密,提出了一系列颇值回味的观点。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宋之问《渡汉江》)诗词品赏者,很多时候怀着这样羞涩的心情,步入幽微美妙的意境,那些经由咀嚼而生出意思来的句子,好似一个个熟悉的乡人一股脑儿涌现出来,等待我们去辨认,此时,你得小心,恭敬,期盼,而不是咧开嘴肆无忌惮地喧闹。
“昨夜我看见新的月亮,/一手抱住了老的月亮,/我怕,我怕,好船长,/我们会碰上灾殃。
”——这首苏格兰民谣(王佐良译)仿佛在告诫我们,后人对诗歌的解释,一旦逾越界限,失去分寸,就会孕育难堪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