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容若写给亡妻的词
纳兰性德《金缕曲》
金缕曲 亡妇忌日有感
此恨何时已。
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
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
料也觉、人间无味。
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
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
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
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
待结个、他生知已。
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
清泪尽,纸灰起。
作者生平
纳兰性德(1655—1685)原名成德,避讳改,字容若,号楞伽山人。
满洲正黄旗人,父明珠,官大学士、太子太傅,母爱新觉罗氏。
康熙十五年(1676)进士,官一等侍卫。
《清史稿》有传。
有《通志堂集》,附词四卷,后人汇辑成《纳兰词》,今存词348首。
词风真挚自然而多凄恻哀艳,悼亡之作尤称绝调。
向有满洲词人第一之誉,为清词大家。
赏析
这首词是作者悼亡词中的代表作。
性德妻卢氏18岁于归,伉俪情深,惜三载而逝。
“抗情尘表,则视若浮云;抚操闺中,则志存流水。
于其殁也,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多。
”(周笃文、冯统《纳兰成德妻卢氏墓志考略》,《词学》第四辑)纳兰性德悼亡词有四十首之多,皆血泪交溢,语痴入骨。
此词尤称绝唱。
词从空阶滴雨,仲夏葬花写来,引起伤春之感和悼亡之思;又以夜台幽远,音讯不通,以至来生难期,感情层层递进,最后万念俱灰。
此生已矣,来世为期?全词虚实相间,实景与虚拟,所见与所思,糅合为一,历历往事与冥冥玄想密合无间,而联系这一切的,是痛觉“人间无味”的“知己”夫妇的真挚情怀,它能够穿越死生,跨越时空。
纳兰词“哀感顽艳”,“令人不能卒读”,于此可见一斑。
严迪昌点评:纳兰性德虚年三十二岁就去世,他赋悼亡之年是二十四岁,作这阕《金缕曲》是三年祭,再过五年他自己也“埋忧地下”。
卢氏卒后,他实际上是“续弦”了的,但“他生知己”之愿,“人间无味”之感,几乎紧攫他最后十年左右的心脉。
词人在《采桑子·塞上咏雪花》词中有“不是人间富贵花”之句,这一令人惊悚的心音,可说是不自在、不安宁的灵魂的集中发露。
卢氏这位帏内红粉知己的逝去,加深着他对“人间”的厌弃和逆反感。
三年祭的悼亡心曲的重心正落在“料也觉、人间无味”上。
说“也觉”,是指亡妻认同自己的感受有共识,这绝对是“知己”感,从而益坚缘结“他生”的心愿。
纳兰的苦心驱笔,思路从“梦”与“醒”的对应点的转化切入。
三载魂杳,是“梦”还是“醒”?“是梦久应醒矣”!那么不是梦,他此去正是“醒”,是解脱,是也醒悟到“人间无味”。
如此说来,活着的转是在“梦”中,逝去的倒是大清醒!痴语写到如此程度,只觉沉痛之极,也深刻之极。
上片从“不及夜台”起转出对亡妻的怜爱,钗钿约抛,自怨怨人,乃痴苦莫名难解语。
于是启起下片的心祭。
“他生”“缘悭”句,语痴入骨,情伤肠断,超时空的血泪交溢的内心独白,诚属惊心动魄又令人不忍卒读。
“清泪尽”时“纸灰起”,是否是亡妇“年年犹得向郎圆”的知己之心的暗示或显灵?嘉庆年间词人杨芳灿在《纳兰词序》中说:其词“韵淡疑仙,思幽近鬼”,这阕词可谓是后一句范本。
所谓“思幽”,实系词人将追求与失落相交融而又毫不涂饰地痛楚抽理。
(严迪昌编注《元明清词》,天地出版社1997年版,第188页)
王步高鉴赏:这是一首悼亡词,作于康熙十九年(1680)五月三十日,这一天是其妻卢氏死亡三周年的忌日。
这时纳兰性德二十六岁。
据徐乾学所撰《纳兰君墓志铭》载,性德之“配卢氏,两广总督、兵部尚书、都察院右都御史兴祖之女,赠淑人,先君卒。
”据1977年出土的《皇清纳腊氏卢氏墓志铭》载:卢氏“年十八归……成德。
康熙十六年五月三十日卒,春秋二十有一,生一子海亮。
”卢氏与纳兰性德结婚时,性德二十岁,婚后三年她便去世了,但其夫妻感情深厚,今存《饮水词》,悼亡之作便占很大篇幅。
纳兰性德生长富贵之家,为承平少年,乌衣公子,丧妻使他尝到人生的苦涩。
这首《金缕曲》是诸悼亡之作中的代表作。
词起得突兀:“此恨何时已?”此乃化用李之仪《卜算子》词“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成句,劈头一个反问,道出词人心中对卢氏之死深切绵长、无穷无尽的哀思。
自卢氏死后,纳兰性德对她的思念一直没有停止。
他既恨新婚三年竟成永诀,欢乐不终而哀思无限;又恨人天悬隔,相见无由,值此亡妇忌日,这种愁恨更有增无已。
“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句,更渲染出悼亡的环境氛围。
“滴空阶”二句,化用温庭筠《更漏子》下阕词意,温词曰:“梧桐树,三更雨。
不道离情正苦。
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能清晰听到夜雨停歇之后,残雨滴空阶之声的人,一定有着郁闷难排的心事,温飞卿是为离情所苦,纳兰容若则为丧妻之痛,死别之伤痛自然远过于生离,故其凄苦更甚。
亡妇死于农历五月三十日,此时已是夏天,争奇斗艳的百花已大都凋谢,故称“葬花天气”。
此处有两措辞当注意:其一明属夏夜,却称“寒更”,此非自然天气所致,乃寂寞凄凉之心境感受使然;其二是词人不谓“落花”,而称“葬花”,“葬”与“落”平仄相同自非韵律所限。
人死方谓“葬”,用“葬”字则更切合卢氏之死,如春花一样美艳的娇妻,却如落花一样“零落成泥碾作尘”。
如今之“葬花天气”,三年前却曾是“葬人”天气。
妻死整整三年,仿佛大梦一场,但果真是梦也早该醒了。
被噩耗震惊之人,常会在痛心疾首之余,对现实产生某种怀疑,希望自己是在梦境中。
梦中的情景无论多么令人不快,梦醒则烟消云散。
可是那有一梦三年的呢?惨痛的现实使词人不能不予以正视。
妻子之死已无可怀疑,那是什么原因使她不留恋人间的生活弃我而去的呢?词人设想:“料也觉人间无味。
”这句话给后世的读者留下耐人寻味的疑问。
卢氏因何而死?为何她会觉得“人间无味”?为什么卢氏死后与她结婚仅三年的丈夫会留下如此之多的悼亡之作?而今日发掘出的卢氏墓志又是那样的小,(虽比较精致,却与她丞相的长媳身份不很相称?)“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二句承上句来,人间无味,倒不如一抔黄土,与人世隔开,虽觉冷清,却能将愁埋葬。
夜台,即墓穴。
埋愁地,亦指墓地。
卢氏葬于玉河皂荚屯祖茔。
“钗钿约,竟抛弃”二句,再从自身痛苦生发,谓你因觉人间无味而撒手归去,却不顾我俩当年白头到老的誓言,竟使我一人痛苦地生活在人间。
古时夫妇常以钗钿作为定情之物,表示对爱情的忠诚。
钗为古代妇女的首饰之一,乃双股笄,钿,即金花,为珠宝镶嵌的首饰,亦由两片合成。
上片写词人对亡妇的深切怀念。
过片则驰骋想象,设想卢氏死后的生活,使对死者的追念更深一层。
下片开头,词人期望能了解卢氏亡故以后的情况。
这当然是以人死后精神不死,还有一个幽冥的阴间世界为前提的。
此亦时代局限使然,也未尝不是词人的精诚所致,自然无可厚非。
“重泉若有双鱼寄。
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依?”“重泉”,即黄泉,九泉,俗称阴间。
双鱼,指书信。
古乐府有“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之诗,后世故以双鲤鱼指书信。
倘能与九泉之下的亡妻通信,一定得问问她,这几年生活是苦是乐,他和谁人伴。
此乃由生前之恩爱联想所及。
词人在另两首题为《沁园春》的悼亡词中也说:“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同倚斜阳。
”又曰:“最忆相看,娇讹道字,手剪银灯自泼茶。
”由生前恩爱,而关心爱人死后的生活,钟爱之情,可谓深入骨髓。
词人终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欲以重理湘琴消遣,又不忍听这琴声,因为这是亡妻的遗物,睹物思人,只会起到“举杯消愁”“抽刀断水”的作用,而于事无补。
湘弦,原指湘妃之琴。
顾贞观有和性德《采桑子》云:“分明抹丽开时候,琴静东厢,……孤负新凉,淡月疏棂梦一场。
”由此可以看出卢氏在日,夫妇常在东厢理琴。
理琴,即弹琴。
捎信既难达,弹琴又不忍,词人只好盼望来生仍能与她结为知己。
据叶舒崇所撰卢氏墓志,性德于其妻死后,“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多。
”词人不仅把卢氏当作亲人,也当成挚友,在封建婚姻制度下,这是极难得的。
词人欲“结个他生知己”的愿望,仍怕不能实现:“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
”词人甚至担心两人依旧薄命,来生的夫妻仍不能长久。
缘悭,指缘份少;剩月零风,好景不长之意。
读词至此,不能不使人潸然泪下。
新婚三年,便生死睽隔,已足以使人痛断肝肠,而期望来生也不可得,这个现实不是太残酷了吗?在封建制度下,婚姻不以爱情为基础,故很少美满的,难得一两对恩爱夫妻,也往往被天灾人祸所拆散。
许多痴情男女,只得以死殉情,以期能鬼魂相依。
词人期望来生再结知己,已是进了一步。
但又自知无望,故结尾“清泪尽,纸灰起”二句,格外凄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