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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眼中的王维:玉树临风的白衣秀士

    王维是大才子吗?答案是毋庸置疑的。

    论才气,在大唐才子中他鲜有敌手。

    他工诗善画,兼通音乐,书法也有很深的造诣,是一个全能型的艺术家,这种全面发展的态势是其他才子所望尘莫及的。

    但把王维归属为才子,似乎又有些别扭,因为在我们的印象中,才子除了有才,还要有个性、有气质、有怪癖、有风流逸事等等。

    而王维除了才气多一点,脾气不大,性格不怪异,为人处事与寻常人没有差别。

    大哲学家康德说才子们都是不可理喻的,杨格说才子们都不走寻常路,这些说法都对王维不适用。

    在那些风流倜傥、性格张扬的才子当中,王维显得太文静了,实在不像才子。

    王维的文静,在他自己看来,或许是有修养的体现,因为他是一个贵族,贵族子弟自然要时刻爱惜自己的羽毛,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

    王维的籍贯,目前存在着一些争论,不同的史书有不同的记载。

    《旧唐书》说王维本来是太原祁人(今山西祁县),他的父亲,曾任汾州司马的王处廉,把家搬到蒲州(山西永济),即后来的河东郡,所以他成了河东人。

    还有人说王维是京兆人或琅邪人。

    为什么大家对王维的籍贯这样在意,至今喋喋不休呢?因为籍贯对王维太重要了,不同的籍贯带来的不仅仅是城镇户口与农村户口的差异,哪怕是北京户口与穷乡僻壤小山沟的户口之间的差距,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隋唐嘉话》说,唐高宗时的宰相薛元超平生享尽了荣华富贵,只有三件事情让他耿耿于怀,那就是没有进士及第,没有能够娶五姓女,没有机会修国史。

    那两件与教育有关的事情,放在今天会相当顺利地解决。

    当上了“宰相”,只要他有所暗示,再有名的大学也会乐不可支地把博士学位与教授头衔送上门去,写史书的名学者也会非常愉快地把他的名字放在编辑委员会的首位。

    只是这娶五姓女比较麻烦,李、王、郑、卢、崔氏这五姓自恃身份高贵、血统纯正,连皇帝的女儿都没有太大的兴趣,估计对寻常的宰相也不会在意。

    唐文宗嫁女儿的时候,发现贵族们你推我让,十分谦虚,就大发雷霆,说我老李家当了二百年的天子,还比不上崔、卢这些家族吗?

    大唐皇帝也在“五姓”之列,为什么还得不到有关士族的认可呢?因为并非普天下的这五姓都是尊贵的,只有清河或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赵郡或陇西李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才是正宗的。

    大唐皇帝号称陇西李氏,但有人认为他们胡化严重,有人说他们是大家族中的“破落户”(陈寅恪就如是说),总之,山东(崤山以东)士族对他们的血统抱以怀疑的态度。

    王维若是河东人或京兆人、琅邪人,虽然可能还是太原王氏的分支,但毕竟不如太原王氏正统。

    王维的母亲,史书明确说明是博陵崔氏,而当时五姓多内部通婚,这也证明王维确实血统纯正。

    出身名门,好处甚多,首先会受到良好而系统的教育。

    《新唐书》说,王维九岁就会写文章了。

    九岁就能舞文弄墨的神童很多,但长大后能够进一步成为成功人士的却很少。

    神童可以靠天分,成功需要良好的素质,素质要靠教育与培养,所以现在举国上下大声疾呼“素质教育”。

    王维和王安石口中的那个仲永一样自幼聪颖过人,而家庭环境远远好过仲永,所以综合素质就更好高。

    仲永只会写诗这一招,其他方面的潜能没有机会挖掘与培养,所以只能“环谒于邑人”,即在乡里面转来转去,在土财主那里混口饭吃,没有能够进入上层社会的交际圈。

    王维的综合素质好,诗文之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样他就能“环谒于贵人”了。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大约在十五岁,王维就离开家乡来到长安,游走在权贵之门。

    唐人薛用弱在《集异记》里这样记载:“王维右丞,年末弱冠,文章得名。

    性娴音律,妙能琵琶,游历诸贵之间,尤为岐王之所眷重。”这段话意思就是说,王维还相当年轻的时候,文章就很出名了,而且还精通音律,琵琶弹得好,经常在那些皇族诸王家里表演,尤其得到了歧王的眷顾与看重。

    薛用弱并非捕风捉影,为了提高阅读率而信口开河,他的说法得到了大诗人自己的许可。

    翻翻《王右丞集》,我们可以看到《从岐王过杨氏别业应教》、《从岐王夜宴卫家山池应教》、《敕借岐王九成宫避暑应教》等诸如此类诗题,看来诗人早年也是以此为殊荣的,即使成熟后,他功成名就了,想必对这段风光的生活还是很惦记的。

    经常同唐室亲王交往,王维成为了他们的座上客。

    这时的王维很年轻,有自己的立场与原则,与《红楼梦》中贾政身边的那些门客有很大的区别,能够对那些亲王有过规讽。

    宁王李宪是唐玄宗的长兄,曾经把太子之位让给玄宗,看起来很识时务。

    不过毕竟是亲王,尤其是玄宗即位之后,依仗玄宗的尊宠,也做出了一些巧取豪夺、令人侧目的事情。

    有次,他看见一个卖饼者之妇,长得“纤白明媚”,便不由分说,塞给饼师一些钱,把她载回家。

    过了一年多,宁王想知道锦衣玉食的她是否还想念饼师,于是接来饼师,让夫妻俩会面。

    结果这位卖饼者之妇见了饼师,“双泪垂颊,若不胜情”。

    当时在座的观众,除了宁王外,还有王维等十几个文士,这些文士看到这副场面“无不凄异”。

    宁王提议说,有景如此,不能无诗,就要大家以此为题材赋诗。

    王维才思敏捷,最早写好诗歌,诗云:

    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诗歌以《息夫人》为题。

    息夫人本是春秋时息国君主的妻子,楚王灭调息国后,将她据为己有。

    息夫人虽然为楚王生了两个小孩,但始终默默无言,从来不和楚王说话。

    王维说,小人物虽然无法做出自己的选择,但不表明他们没有自己的选择,息夫人就是在以沉默来抵御所遭受的屈辱。

    宁王见王维把他比作荒淫的楚王,有些尴尬,但他有“宠妓数十人,皆绝艺上色”,把强占饼师之妻也视为一场游戏一场梦,为了表明自己的大度与高雅,成就一段文坛佳话,又将饼师之妻奉还给了饼师。

    其实,年纪轻轻就旅食京华的滋味并不好受,有时候为了需要,王维还得飘到洛阳。

    看看王维这一时期所写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我们大致可以明了诗人那种黯然的心情。

    不过,为了前途,他也没有太多的选择。

    王维“环谒于贵人”得到的好处,远远大于仲永“环谒于邑人”得来的那点口粮。

    据说,王维的功名就是这样得来的。

    《集异记》说,当时有一个叫张九皋的人,名声震天响,后来又走上了公主的门路,公主亲自写信给京兆考官,暗示要以张九皋为解头。

    王维这年刚好也好参加考试,就把自己的想法汇报给岐王,希望得到他的庇护和鼎助。

    这个歧王,就是唐玄宗的弟弟李范,当时家里是名角荟萃,连李龟年这样的大音乐家都当初经常出入他的府上,关于这一点,杜甫可以为我们作证,后来,他在《江南逢李龟年》一诗无比怀念地说“岐王宅里寻常见”。

    岐王听了王维的想法,感到很为难,如果这个时候帮助不了王维,显得自己太没有面子,但公主的来头又更大,怎么办呢?“贵主之盛,不可力争,吾为子画焉。”意思是咱们不强攻,只智取,要王维准备一些诗和一首新的琵琶曲,五天后来见他。

    王维带上这些东西,如期而至,岐王说:作为文人,你还有其它的门路去见公主吗?你现在想清楚,原意听从我的安排吗?王维一口答应。

    于是岐王拿出“锦绣衣服,鲜华奇异”,让王维穿上,即把打扮成前卫时髦的艺人,就象我们今天在舞台上经常见到的那种。

    这样,岐王带着王维一行来到公主宅第,说是要为公主举行一个艺术沙龙。

    王维是贵族,身材好得无可挑剔,“妙年洁白,风姿都美”,在这群艺术家如鹤立鸡群,相当引人注目,气质估计远远要好上“超男”,一下子就吸引上了公主的眼球。

    公主立刻向岐王打听王维的情况,岐王故意漫不经心地说他是音乐家,并让王维演奏新曲一首。

    王维手抚琵琶,那手也是“黄金杆拨春风手”,音乐响起,亦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声调哀切,满座动容,泪湿长袍。

    公主十分惊异,岐王趁热打铁,说这个年轻人不仅精通音律,还是个才子,写得诗简直无人能超过他。

    公主更为好奇,就要王维把他的作品拿出来欣赏。

    王维从怀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诗歌递给公主,公主一看,大惊失色,说:“这些我早都见过,还以为是古人之作,没想到竟然是你写的呀!”于是马上让王维更衣,换掉拿身奇装异服,意思是不把他看做艺术家,即看作“伶人”,而升于客人之列,当作文人对待。

    恢复文人身份的王维更加自信,在沙龙上挥洒自如,引经据典,倜傥风趣,诙谐幽默,很快以高雅的谈吐、风姿与学识征服周围的听众。

    岐王凑准时机,对公主说:“若教京兆府今年能以此人为解头,一定会成为国家的荣光。”公主问:“那为什么不教他去应举?”岐王和盘托出,说:“传闻您已经吩咐下来,将解头要给那个张九皋。”公主笑道:“我怎么会管这些小孩子的事,那是因为他人求情,哪是我想给张九皋。”随即回头对王维说:“如果你参加考试,我当全力荐你作解头。”就这样,在公主的亲自支持下,王维做了解头,一举登第。

    王维与仲永的不同遭遇,确实让我们看到了“素质教育”的重要性。

    自古以来,只会考试并不一定会取得优异成绩。

    会写文章的韩愈“四举于礼部,三举于吏部”,在考场上长期抗战;会写诗的孟郊,“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日也将近六十岁了,估计他们这些人无论在相貌上还是艺术素质上都与王维不可以道里计。

    来自四川的陈子昂,虽然其貌不扬,虽然也不懂音乐,可家里有钱,能一掷千金,买来一把谁都不认识的古胡琴将一班文人忽悠得不知南北,所以也能一举登第。

    这样看来,今天对那些极力培养下一代艺术素质的家长,我们还是应该给以崇高的敬意。

    只是这个故事未必属实。

    按照有关史料,王维十九岁那年去参加考试的时候,文中提到的那位张九皋早已明经及第。

    专家反复寻觅,也找不出那位比岐王更威风的公主。

    开元七年(719)前后,比较有势力的公主,如唐中宗的女儿安乐公主已经驾鹤西去,长宁公主贬谪他乡,而睿宗的女儿都比较低调,玄宗的女儿年纪太小。

    《唐才子传》说此公主就是玉真公主,却不知依据何在。

    王维有首诗名为《奉和圣制幸玉真公主山庄因题石壁十韵之作应》,看起来两人关系比较遥远。

    不过王维中状元还是事实,那是在开元九年(721年),当时王维21岁。

    状元及第的王维,被任命为太乐丞,这也算专业对口。

    太乐署专管邦国祭祀专用的乐舞,丞是副职。

    可惜没过多久,王维就被贬为济州司仓参军,原因则是他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享用了不能享用的乐舞。

    《集异记》说:“(王维)及为太乐丞,为伶人舞黄狮子,坐出官。

    黄狮子者,非一人不舞也。”这里解释得很清楚,黄狮子舞,只有允许一个人欣赏观看,那就是九五之尊的皇上。

    王维利用职权之便,坐享了黄狮子舞,那就是僭越,自是大罪。

    在艺术不分国界、不分种族的今天,理解这个罪名可能有一定难度,不过想想早些年,一定级别的领导,家中才允许配备原装《金瓶梅》,大家应该就会接受这样的事实了。

    王维的文静,与他的家庭环境、性格有关,还与其经历有关。

    这首《终南别业》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这里是写王维归隐生活的乐趣。

    王维说自己到了中年以后,就很注意养生之道了,后来又把家安在终南山边,生活更加悠闲了。

    兴致来了,就独自漫游,随意而行,走到哪里算哪里,不知不觉来到流水的尽头,无路可走了,索性就地坐了下来看行云变幻。

    碰到山间老人,就谈谈笑笑,把回家的时间也忘了。

    这样的生活,看起来很美,真正过起来还需要莫大的勇气与毅力。

    很多人都说,这样的诗歌充分表现了诗人那种天性淡逸、超然物外的风采。

    王维性格中淡逸的一面十分醒目,却未必是他的全部。

    鲁迅先生就曾经说过,隐逸诗人之宗陶渊明并非浑身静穆,整天飘飘然,他也有“金刚怒目”的一面。

    王维说自己“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只说中晚年以后他的生活很平静,可见青年时期他的心情未必宁静。

    中状元的那年秋天,王维离开京城,来到济州任司仓参军,济州在今山东荏平西南,王维在那里整整呆了了四年多。

    这段时间是王维非常苦闷,一个才华横溢的热血青年,刚刚步入仕途,对未来饱含期待,有无限的憧憬,但发现自己被人遗忘在偏僻的角落,心中的滋味可想而知。

    漫漫长夜中,黎明迟迟未到,诗人无法忍受寂寞,四年之后他辞去了司法参军一职,离开济州隐居于淇上。

    两年后又回到长安,闲居了很长时间。

    此时的王维还没有体现出天性淡逸、超然物外的一面,他对入仕具有强烈的向往之情。

    开元十六年(728年)孟浩然到长安应试,第二年冬他怅然而归,写了一首诗留别王维: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

    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

    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

    孟浩然说,偌大个京城,没有一个做高官的知音,自己苦苦等待了这么长的时间,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

    看来自己只能回到襄阳老家,在寂寞中度过此生。

    传说孟浩然的失意,是因为他面试失败。

    当时他正与王维聊天,唐玄宗突然驾到,他无处躲避,只好藏在床底下。

    后来玄宗知道了,让他出来吟诵诗歌,他无数的好诗,偏偏选择了一首《岁晚归南山》,说自己“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唐玄宗很生气,觉得自己受了委屈,说:“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于是就把孟浩然放还南山了。

    这只是一个传说而已,当时王维自己都还没有找到出路,玄宗皇帝怎么会去看望他呢?看看他写给孟浩然的诗:

    杜门不复出,久与世情疏。

    以此为良策,劝君归旧庐。

    醉歌田舍酒,笑读古人书。

    好是一生事,无劳献子虚。

    他劝孟浩然老老实实回乡隐居,不必再辛辛苦苦地来长安举试求官,就在乡间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算了。

    自己中了状元后又如何,还不是两眼一摸黑,赋闲在长安吗?当然,在这里王维只是发牢骚而已,他从隐居地淇上来到长安,本身就带有某种想法。

    在长安这些年,他也没有停止活动。

    大约三十四那年,王维献诗中书令张九龄成功,后来被拜右拾遗,写了一首答谢诗《献始兴公》:

    宁栖野树林,宁饮涧水流。

    不用坐粱肉,崎岖见王侯。

    鄙哉匹夫节,布褐将白头。

    任智诚则短,守任固其优。

    侧闻大君子,安问党与雠。

    所不卖公器,动为苍生谋。

    贱子跪自陈,可为帐下不。

    感激有公议,曲私非所求。

    这样的诗歌,很难让人想象出自超然物外、天性淡泊的王维之手。

    他首先说那些隐居山野的文人逸士都是鄙陋之人,见识太短,所守的乃是“匹夫”之节,大丈夫不为也。

    然后又称颂张九龄大公无私,为苍生谋福利,值得天下人景仰。

    最后“跪自陈”,说明自己为张宰相的高风亮节所感动,希望能够进入他的帐下,为朝廷排忧解难。

    张九龄是宰相中的诗人,诗人中的高手,艺术气质太浓,自然看不起政治手腕,结果在与李林甫的争斗中很快败北,黯然离开首都。

    据说他的离去,标志着大唐盛世开始从高峰回落。

    王维的心情也从高峰回落到谷底,此后几年虽然也在朝为官,但日子过得不咸不淡,总在右拾遗、监察御史、左补阙、库部郎中这样的闲职转来转去。

    其间,还曾赴河西节度使幕,在边塞生活了一段时间,留下了不少好诗,如《出塞作》、《使至塞上》等,让我们见识了诗人慷慨的一面。

    让王维彻底沉默无言的,是他有过做“伪官”的经历。

    唐玄宗天宝十五年(756年)六月,安禄山攻陷潼关,随即进军长安。

    《旧唐书》说玄宗“出幸”,《新唐书》说玄宗“西狩”,而事实是玄宗仓皇出逃,狂奔至四川。

    四川真是个好地方,尤其是战乱之时,皇帝都很喜欢它,后来的唐僖宗、民国的蒋总统都曾“出幸”或“西狩”至此。

    四川人民其实也非常欢迎这些皇帝的到来,在危机时刻皇上能够选择四川本身就体现了一种信任,更何况很多风景区、名胜古迹都是由于皇帝“到此一游”而身价百倍。

    玄宗出逃时,朝廷百官顿时分成好几派,有忠心耿耿随皇帝逃往的,有积极主动与新君安禄山合作的,有自谋出路逃避山间乡野的,也有摇摆不定、静观其变的。

    王维属于哪一类,史料有限,不敢妄言,应该是属于忠心耿耿那一类吧。

    《旧唐书》说他是“扈从不及,为贼所得”,意思是还没有来得及逃跑,作了俘虏,也就是说他有逃跑之心,只不过还没有付诸行动。

    仅仅是这一点,就比周作人不愿“扈从”强了许多。

    后来的事实进一步证明王维确实不是一个“汉奸”。

    周作人呆在北平,有人在大门口放了一枪,他就乖乖地为日本人服务去了。

    王维见势头不对,马上吃药取痢,假称患病,这是一种什么策略?是印度人甘地所宣扬的“不合作运动”,也可以理解为反抗的一种形式。

    安禄山没有放过他。

    《旧唐书》云:“禄山素知其才,遣人迎置洛阳,拘於菩提寺,迫以伪署。”乱世有才名,也会带来烦恼。

    《新唐书》也说安禄山因为爱惜人才,让王维做了他的给事中。

    王维自己宣称他是在刀剑的威逼下做了伪官,在替同样做过伪官的韦斌撰写墓志铭时,他描述了自己这段经历:“君子为投槛之猿,小臣若丧家之狗。

    伪疾将遁,以猜见囚。

    勺饮不入者一旬,秽溺不离者十月,白刃临者四至,赤棒守者五人。

    刀环筑口,戟枝叉颈,缚送贼庭。”他说,安禄山进入两京的时候,大臣们像关在笼子里的猴子,自己这类小官就像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

    后来自己吃药称病,准备潜逃,结果引起叛军警惕,被抓了起来,十多天没怎么吃饭,大小便都在关押的房间里,外面的守卫拿着刀枪棍棒,架在他的脖子上,将诗人捆成粽子形状送到安禄上他们办公的地方。

    这样看来,安禄山并没有因为王维有才而怜惜他。

    王维声称他是在饱受折磨与屈辱之后,才迫不得已做了伪官。

    直接而有力的证据,是王维在此期间所写的一首诗,诗题很长,大意是当时在被拘禁在菩提寺,老朋友裴迪来看望他,说起逆贼安禄山在凝碧池旁大宴宾客,并让唐玄宗的皇家乐团在旁伴奏一事,王维一时泪下,偷偷口占一绝,写下这首诗给裴迪看: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这首诗价值千金。

    至德二年十月,大唐的军队收复东京洛阳,投降的伪官三百多人都被押往西京长安受审。

    大头目如陈希烈等都被关押在大理寺、京兆狱,王维这类文官或小头目被关押在宣阳里杨国忠旧宅。

    两个月,惩处“汉奸”的条例公布出来,按罪行大小分为六等:罪大恶极者处死于菜市场;次一等赐其自尽;次一等重杖一百;次三等流放、贬谪。

    王维的罪行,最低也当流放,最后不但得到唐肃宗的谅解,而且还给了个太子中允之职。

    为什么呢?据专家推测,理由有三:一、写过前面所说的这首表忠心的诗;二、他的兄弟王缙提出削减自己的官职来营救兄长;三、当时的宰相崔圆伸出了援助之手。

    据说,王维与当时的大画家郑虔、张通还被关押在杨国忠的老房子里的时候,崔圆从大山沟回到京城,有了豪宅要装修一番,经常把这三人捞出来为自己的房子画壁画。

    倘若在开元、天宝的盛世,这些画家无论如何都会维护自己的身份,维护艺术的尊严,但现在把给宰相画壁画当作救命的稻草紧紧抓住,拼命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书上说是“运思精巧,颇绝其艺”。

    这样买力,宰相也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关键时刻拉了他们一把。

    大唐皇帝爱惜人才,原谅了王维,但后世的文人却不愿轻易放过他。

    元代有位名人叫吴师道,看到王维留存的《辋川图》这副画,写下一段文字,说“(王)维文词清雅,风度高胜,超然山林间,疑其非世之人。

    而居位显荣,污贼不能死,适累是图,惜哉。”意思是王维诗歌写得好,气度高雅,有神仙的风姿。

    但身居高位,当了俘虏却没有一死了之,使他图画的价值也受到影响。

    也就是说,王维应该像后世的贞妇洁女,一旦被登徒子看见了自己的胳膊,要么就应该将自己的胳膊斩断,要么就应该一头撞死在墙壁上。

    王维失身后,没有选择自尽,吴礼部认为,这种没有节气的文人,他的画再好,我们也不应该喜欢。

    也有人说王维诗歌写得也不好,根本不值得去读,大理学家朱熹说:“王维以诗名开元间,遭禄山乱,陷贼中不能死,事平复幸不诛。

    其人既不足言,词虽清雅,亦萎弱少气骨。”

    明代大文豪王世贞把大唐三大诗人李白、杜甫、王维比较了一番,认为他们是三分鼎足。

    不过,对于王维的气节颇有微辞。

    在《书李白王维杜甫诗后》,他说:“摩诘弱,故不能致死安民,然其意非肯为之用也。

    生平悟禅理,舍家宅,无妻子,而不之恤,顾不能辞。

    禁近以殁,岂晩途牢落不能自遣,白香山之所谓‘老将荣补贴’者耶?”对于王维没有以死殉节,王世贞耿耿于怀,而且对“老将荣补贴”的现象颇为不解。

    王维早年在仕途算不上得意,但自此有了“污点”后,反而官做得越来越大。

    当了太子中允后不久,他又加集贤殿学士,迁太子中庶子、中书舍人,转给事中,最后官尚书右丞。

    这些官职都是他在有污点前所不敢想象的。

    晚年的王维,官做得越来越大,心却越来越冷。

    一首《酬张少府》传达出了他的心声: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

    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这时候确实也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去关心。

    妻子三十年前就死了,这么多年他一直独处,好像也习惯了。

    他在蓝田买到了宋之问别墅,整天与裴迪、崔兴宗等人弹琴赋诗,啸吟终日。

    拿着朝廷的俸禄,他也很少去处理具体的政务,大家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好比今天“作协”的某些作家,拿着国家的工资,也可以不去处理具体的事物,因为他们还王维一样也忙于创作。

    惟一不同的是,王维写出的诗歌最后结集出版时,不需要朝廷资助,而我们今天的某些作家,写出来的小说需要政府资助出版与奖励。

    还是看看王维在辋川写得一些好诗吧:鹿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王维“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还因为他事佛。

    《旧唐书》说王维奉佛吃斋,晚年愈盛,每天请数十个僧人和他一起吃饭,以玄谈为荣。

    房间中没有其它东西,惟有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

    每天退朝之后,他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

    临死之前,因为弟弟王缙在风翔,忽然索笔写诀别书给他,又与平生亲故写了很多告别的书信,敦促他们奉佛修心。

    王维确实很虔诚。

    他的母崔氏尊大照禅师为师,虔诚奉佛30余年。

    兄弟王缙崇拜心空三藏,是密教信徒。

    王维自号“摩诘”,就是根据《维摩诘经》而取的。

    他所撰写《能法师碑》,全篇皆用佛语缀成。

    佛家教义钻研得深透,自然会在诗歌中流露出来。

    大家都称赞王维的画精妙,王维自我解嘲说自己前生是画师:“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不能舍余习,偶被世人知。”虽然是玩笑之语,心底里王维对轮回之说还是有些想法。

    尤其到了老年,病、死等问题无法逃避,如何解脱呢?《秋夜独坐》说:

    独坐悲双鬓,空发欲二更。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中呜。

    白发终准变,黄金不可成。

    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

    所谓学“无生”,就是领悟不生不灭之实相。

    王维领悟了多少,我们无法考证,只是他终久没有做到不生不灭,大约六十一岁那年,他就到西天极乐世界去了。

    不过,他“诗佛”的形象从此矗立起来,和他众多的诗歌一样会永不消逝。

    临死之前,他所任的官职是尚书右丞,大家后来就称呼他为“王右丞”。

    由于王昌龄号称“诗家天子”,喜欢王维的读者不服气,说王维是如“挟天子以令诸侯”,不是诗人中的天子而胜似天子。

    参考资料:天涯社区(www.tianya.cn)

    我眼中的王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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