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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至

    冯至(1905-1993),原名冯承植,字君培。

    现代诗人、翻译家、教授。

    河北涿县人。

    曾被鲁迅誉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

    曾任西南联大、北大教授,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中国作协副主席等。

    有诗集《昨日之歌》、《十四行诗》等,论著《杜甫传》等。

    【吹箫人的故事】

    我唱这段故事,

    请大家不要悲伤,

    因为这里只唱到

    一个团圆的收场。

    在古代西方的高山,

    有一座洞宇森森;

    一个健壮的青年

    在洞中居隐。

    不知是何年何月

    他独自登上山腰;

    身穿着一件布衣,

    还带着一枝洞箫。

    他望那深深的山谷,

    也不知望了多少天,

    更辨不清春夏秋冬,

    四季的果子常新鲜。

    四围好像在睡眠,

    他忘却山外的人间。

    有时也登上最高峰,

    只望见云幕重重。

    三十天才有一次,

    若是那新月弯弯;

    若是那松间翕萃,

    把芬芳的冷调轻弹;

    若是那夜深静悄,

    小溪的细语低低;

    若是那树枝风寂,

    鸟儿的梦境迷离;

    他的心境平和,

    他的情怀恬淡,

    他吹他的洞箫,

    不带一些哀怨。

    一夜他已有几分睡意,

    浓云将洞口封闭,

    他心中忐忑不安,

    这境界他不曾经验。

    如水的月光,

    尽被浓云遮住,

    他辗转枕席,

    总是不能入睡。

    他顺手拿起洞箫,

    无心地慢慢吹起,

    为什么今夜的调儿,

    含着另样的情绪?

    一样的小溪细语,

    一样的松间翕萃,

    为什么他的眼中,

    渐渐含满了清泪?

    谁把他的心扉轻叩,

    可有人与他合奏?

    箫声异乎平素,

    不像平素的那样质朴。

    第二天的早晨,

    他好像着了疯癫,

    他吹着箫,披着布衫,

    奔向喧杂的人间。

    箫离不开他的唇边,

    眼前飘荡着昨夜的幻像,

    银灰的云里烘托着

    一个吹箫的女郎。

    乌发与云层深处,

    不能仔细区分;

    浅色的衣裙,

    又仿佛微薄的浮云。

    她好像是云中的仙女,

    却含有人间的情绪;

    他紧握着他的洞箫,

    他要到人间将她寻找!

    眼看着过了一年,

    可是在他的箫声里

    渐渐失去山里的清幽

    和松间的风趣。

    他走过无数的市廛,

    他走过无数的村镇,

    看见不少的吹箫少女,

    却都不是他要寻找的人。

    在古庙里的松树下,

    有一座印月的池塘,

    他暂时忘去他的寻求,

    又感到一年前的清爽。

    心境恢复平淡,

    箫声也随着和缓,

    可是楼上谁家女

    正在蒙眬欲睡?

    在这里停留了三天,

    该计算明日何处去;

    啊,烟气氤氲中,

    一缕缕是什么声息?

    楼上窗内的影儿,

    是一个窈窕的少女,

    她对谁抒发幽思,

    诉说她的衷曲?

    他仿佛又看到

    一年前云中的幻像,

    他哪能自主,

    洞箫不往唇边轻放?

    月光把他俩的箫声

    溶在无边的夜色之中;

    深闺与深山的情意

    乱纷纷织在一起。

    流浪无归的青年

    哪能娶豪门的娇女?

    任凭妈妈怎样兹爱,

    严厉的爹爹也难允许。

    他俩日夜焦思,

    为他俩的愿望努力,

    夜夜吹箫的时节,

    魂灵儿早合在一起。

    今夜为何听不见

    楼上的箫声?

    他望那座楼窗,

    也不见孤悄的人影。

    父母才有些活意,

    无奈她又病不能起;

    药饵俱都无效,

    更没有气力吹箫。

    梦里洞箫向他说,

    「我能医治人间的重病;

    因为在我的腔子里,

    蕴藏着你的精灵。

    他醒来没有迟疑,

    把洞箫劈作两半,

    煮成一碗药汤,

    送到那病人的床畔。

    父母感谢他的厚意,

    允许了他们的愿望。

    明月依旧团圆,

    照着并肩的人儿一双。

    啊,月下的人儿一双,

    箫已有一枝消亡。

    人虽是正在欣欢,

    她的洞箫却不胜孤单。

    他吹她的洞箫,

    总是不能如意;

    他思念起他自己的,

    感到难言的悲戚。

    「假如我的洞箫还在,

    天堂的门一定大开,

    无数仙女为我们

    掷花舞蹈齐来。

    他深切的伤悲,

    怎能够向她说明;

    后来终于积成了

    难于医治的重病。

    她最后把她的箫,

    也当作惟一的灵药——

    完成了她的爱情,

    拯救了他的生命。

    声 尾

    我不能继续歌唱

    他们的生活后来怎样。

    但愿他们得到一对新箫,

    把箫声吹得更为嘹亮。

    【蛇】

    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

    静静地没有言语。

    你万一梦到它时,

    千万呵,不要悚惧。

    它是我忠诚的侣伴,

    心里害着热烈的相思;

    它想那茂密的草原——

    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

    它月光一般的轻轻地

    从你那儿轻轻走过;

    它把你的梦境衔了来,

    象一只绯红的花朵。

    【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

    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

    我们都让它化作尘埃:

    我们安排我们在这时代

    像秋日的树木,一棵棵

    把树叶和些过迟的花朵

    都交给秋风,好舒开树身

    伸入严冬;我们安排我们

    在自然里,像蜕化的蝉蛾

    把残壳都丢在泥里土里;

    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

    未来的死亡,像一段歌曲,

    歌声从音乐的身上脱落,

    归终剩下了音乐的身躯

    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

    【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

    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

    我们在灯光下这样孤单,

    我们在这小小的茅屋里

    就是和我们用具的中间

    也有了千里万里的距离:

    铜炉在向往深山的矿苗

    瓷壶在向往江边的陶泥,

    它们都像风雨中的飞鸟

    各自东西。

    我们紧紧抱住,

    好像自身也都不能自主。

    狂风把一切都吹入高空,

    暴雨把一切又淋入泥土,

    只剩下这点微弱的灯红

    在证实我们生命的暂住。

    【我们有时度过一个亲密的夜】

    我们有时度过一个亲密的夜

    在一间生疏的房里,它白昼时

    是什么模样,我们都无从认识,

    更不必说它的过去未来。

    原野——

    一望无边地在我们窗外展开,

    我们只依稀地记得在黄昏时

    来的道路,便算是对它的认识,

    明天走后,我们也不再回来。

    闭上眼吧!让那些亲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织在我们心里:

    我们的生命像那窗外的原野,

    我们在朦胧的原野上认出来

    一棵树、一闪湖光、它一望无际

    藏着忘却的过去、隐约的将来。

    【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

    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

    化身为一望无边的远景,

    化成面前的广漠的平原,

    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

    哪条路、哪道水,没有关联,

    哪阵风、哪片云,没有呼应:

    我们走过的城市、山川,

    都化成了我们的生命。

    我们的生长、我们的忧愁

    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树,

    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浓雾;

    我们随着风吹,随着水流,

    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

    化成蹊径上行人的生命。

    【我是一条小河】

    我是一条小河,

    我无心由你的身旁绕过——

    你无心把你彩霞般的影儿

    投入了我软软的柔波

    我流过一座森林,

    柔波便荡荡地,

    把那些碧翠的叶影儿,

    裁减成你的裙裳。

    我流过一座花丛,

    柔波便粼粼地,

    把那些凄艳的花影儿,

    编织成你的花冠。

    无奈呀,我终于流入了,

    流入了那无情的大海——

    海上的风又厉,浪又狂,

    吹折了花冠,击碎了裙裳!

    我也随着海潮飘漾,

    飘漾到无边的地方——

    你那彩霞般的影儿,

    也和幻散了的彩霞一样!

    【原野的小路】

    你说,你最爱看这原野里

    一条条充满生命的小路,

    是多少无名行人的步履

    踏出来这些活泼的道路。

    在我们心灵的原野里,

    也有几条婉转的小路,

    但曾经在路上走过的,

    行人多半已不知去处;

    寂寞的儿童,白发的夫妇,

    还有些年纪青青的男女,

    还有死去的朋友,他们都

    给我们踏出来这些道路;

    我们纪念着他们的步履

    不要荒芜了这几条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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