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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七绝二首纪念鲁迅八十寿辰

    《七绝二首·纪念鲁迅八十寿辰》   

    1961年9月   

    其一   

    博大胆识铁石坚,刀光剑影任翔旋。

      

    龙华喋血不眠夜,犹制小诗赋管弦。

    其二   

    鉴湖越台名士乡, 忧忡为国痛断肠。

      

    剑南歌接秋风吟, 一例氤氲入诗囊。

    《夏日行柯山里村》(李慈铭)

    溪桥才度庳篷船,村落隐隐不见天。

    两岸屏山浓绿底,家家凉阁听鸣蝉。

    《自题小像》(鲁迅)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龙山梦痕序》 (刘大白)

    又向山阴道上行,千岩万壑正相迎;

    故乡多少佳山水,不似西湖浪得名。

    若耶溪上迎归客,秦望山云认旧邻;

    云水光中重洗眼,似曾相识倍相来。

    遮莫四年前,从杭州回到离开已久的故乡去,在船上偶然胡诌了这两首七绝。

    在这两首七绝里,似乎我是一个恋念故乡,讴歌故乡者,跟平时厌恶故乡,咒诅故乡的我,不免有些矛盾。

    然而我所厌恶,所咒诅的,是故乡的社会,故乡的城市;至于故乡的山水,我是始终恋念着,讴歌着,以为远胜于西湖的。

    “不似西湖浪得名”,我自信是一个确论;——虽然也许是一个偏见,但是逛过西湖而“又向山阴道上行”的,不乏其人,大约其中也未始没有赞成这个偏见的吧。

    我对于故乡的社会,故乡的城市,以为正跟故乡的名产臭豆腐乳一样,是霉烂了的,——不但霉烂了,而且被满身粪秽的逐臭的苍蝇,遗下了无数蝇卵,孵化成无数毒蛆,把它窟穴而糟踏得龌龊不堪了的,所以不但厌恶、咒诅,甚而至于骇怕了。

    因为厌恶、咒诅而且骇怕,甚而至于十多年来,离开了它,不敢偶起那重向山阴道上行的一念;虽然有我所恋念、讴歌,而以为远胜西湖的山水,招魂也似地邀着我。

    不得已,不得已,万不得已而必须向霉烂了的,龌龊不堪了的故乡社会,故乡城市中一走,真无异受了森罗殿上阎罗天子的判决,被牛头马面推入臭秽不堪的沸屎地狱中去。

    那一次的“又向山阴道上行”,正是佛陀也似地下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决心,而有这一行。

    我的老家,是在作鉴湖三十六源之一的若耶溪的上游,作龙山正南面屏障的秦望山的南麓。

    我在这溪流山脉之间,曾经度过了二十多年看云听水的生活。

    因此,故乡的社会,故乡的城市,无论怎样使我厌恶,使我咒诅,甚至使我骇怕,而若耶溪上的水声,秦望山头的云影,总不免常常在十多年来漂泊他乡的我的梦痕中潺潺地溅着,冉冉地浮着。

    远客言归,佳邻访旧,自然跟这梦痕中萦绕着水侣云朋,“似曾相识倍相亲”,而且也只有这梦痕中萦绕着而超然于故乡社会,故乡城市之外的水侣云朋,能跟我“似曾相识倍相亲”了。

    龙山,也是我故乡名山之一,而且跟秦望山的北面,恰恰是一个正对,从若耶溪下游泛舟而往,不过三十里而遥,故乡生活的二十多年中,我也曾登临过多少次,似乎也应该萦绕于我的梦痕中了。

    然而它是很不幸的。

    它不幸而长在我所厌恶,咒诅,而且骇怕的故乡的城市当中,不幸而沉浸在我所厌恶,咒诅,而且骇怕故乡的社会的霉烂而且龌龊不堪的空气当中,它也不免臭腐乳化了。

    况且,它是一座濯濯然无木——而且几乎无草——的童山;它的身上,又满缀着无数的土馒头。

    这些土馒头的馒头馅,又正是臭腐乳也似的社会底一部分分子的朽腐的骸骨。

    它身上藏垢纳污地包含着这许多朽腐的骸骨,正仿佛一方面臭乳上窟穴着无数毒蛆,所以它虽然是一座名山,而差不多已经成了我那腐败的故乡的社会,故乡城市的代表物了。

    这样的一个腐败社会腐败城市的代表物也只能给与我以厌恶,咒诅,以及骇怕,那里有恋念讴歌的可能?那里有若耶溪水,秦望山云也似地“似曾相识倍相亲”的可能?——即使不幸而有时现出于我的梦痕中。

    夸大狂的唐代诗人元稹,曾经说什么——

    我是玉皇香案吏,

    谪居犹得住蓬莱;

    ……

    仙都难画亦难书,

    暂合登临不同居;

    把龙山称为仙都,比作蓬莱。

    虽然那时候的越州社会,越州城市,也许未必现在那么霉烂,那么龌龊不堪,值得这样一夸;但是仙都咧,蓬莱咧,已经不过是一种幻觉,把龙山称为仙都,比作蓬莱,尤其不过是一种错觉罢了。

    也许,因为我不是什么玉皇香案吏,没有那样的福分,所以可以称为仙都比作蓬莱的龙山,到了我的眼底,也不幸而臭腐乳化了。

    在我的梦痕中臭腐乳化了的龙山,居然迁地为良,在我的朋友徐蔚南,王新甫两先生的梦境中,留下了许多美妙的痕迹,并且他俩更用美妙之笔,把这些美妙的梦痕描绘下来,成为这二十篇《龙山梦痕》的美妙的小品。

    虽然他俩所描绘的,不单是龙山,而兼及于那些稽山镜水;但是龙山毕竟是一个主题。

    龙山何幸,竟有这样美妙它的福分呢?

    自然,凡人对于客观的景物的印象,往往因为主观的不同而不同;而且异乡景物,又很能引起游客们称奇揽胜的雅兴,不比“司空见惯”者有因熟而生厌的心情。

    他俩梦痕中的龙山,美妙如此,不外乎这两种因缘。

    所以我对于他俩梦痕中的把龙山美妙化,决不能因为主观的不同和我那因熟生厌的偏见而否认它;何况更有他俩美妙之笔,给它增加美妙化呢?

    情绪是一种富于感染性的东西,用美妙文字写下来的美妙的情绪,尤其富于感染性。

    十多年来厌恶咒诅而且骇怕龙山的我,读了他俩美妙的《龙山梦痕》,也不免受了他俩美妙的情绪的感染,而引起我在儿童时代所感到的一丝美妙的梦痕来了,这一丝梦痕,是关于龙山顶上的望海亭的。

    望海亭在龙山顶上,而跟它遥遥相对的,在城外北面二十里左右,还有一座梅山顶上的适南亭。

    这座适南亭,不知什么时候,早经失掉了它上方的栋宇,只剩下了几条石柱子矗立着。

    幼年的时候,从我的老家往嫁在梅山左近的五姑母家去,一路靠着船窗,左右眺望,望见龙山顶上的望海亭以后,不久就会望见这座净剩了石柱子的适南亭。

    那时候我的五姑母,曾经告诉我关于这两座亭子的一段故事。

    据说:

    这两座亭子,本来都在王母娘娘的蟠桃园里的。

    它们都是明珠为顶,琉璃为瓦,珊瑚为椽,翡翠为梁,白玉为柱的宝亭。

    后来齐天大圣孙悟空管了蟠桃园,他因为偷吃蟠桃,被玉皇大帝降旨查办:他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这两座亭子也偷了走吧。

    于是从耳孔里取出金箍棒来,喝一声变。

    变成了一条长扁担。

    把这两座亭子挑起,溜出南天门,向下界走来。

    走到此地,回头一看,后面许多天兵天将,已经奉了玉皇大帝的旨意,一窝蜂地赶来了。

    他因为要抽出金箍棒来,去抵敌那些天兵天将所以只好把挑着的两座宝亭,慌忙一放,恰恰放在龙山和梅山的顶上。

    那些天兵天将,一时捉贼要紧,慌着追赶大圣,也不及来检取这两件贼脏;所以这两座亭子,至今留在这两座山上。

    不过这两座宝亭,禁不起尘世浊气的熏蒸,经过了不多的时候,那些明珠,琉璃,珊瑚,翡翠,白玉,就渐渐变成凡间的砖瓦木石了。

    只有梅山顶上,因为从前有一位仙人梅福,曾经住过,留着一点仙气,把浊气克化了一点;所以下截的柱子,虽然已经变了凡间的顽石,而上截的明珠,琉璃,珊瑚,翡翠,还不曾变动。

    然而正因为不曾变动,却惹起南海龙王的垂涎,不久就派了他部下的龙将,驾起一阵龙风,把那些明珠,琉璃,珊瑚,翡翠统统抢了去,做他那修理水晶宫的材料去了。

    这就是龙山顶上的望海亭,至今完好,梅山顶上的适南亭,却只剩下几条石柱子的缘故。

    我那时候已经从父亲的书橱里偷看过《西游记》,很羡齐天大圣孙悟空的为人。

    听了这一段《西游记》所不载的轶话,一面觉得很有趣,一面还埋怨那《西游记》的作者,为什么不把它一并记在书里;所以至今还牢记着,成了我儿童时代的一丝美妙的梦痕。

    不过这一丝美妙的梦痕,虽然常常在我的脑海中浮现着,却一向只是孙悟空中心,而不是龙山中心的。

    如今被他俩美妙的《龙山梦痕》所感染引起我儿时旧梦中的一丝美妙的梦痕,不觉把它的孙悟空中心,移动而龙山中心化了。

    向来的龙山,在我的梦痕中,不幸而臭腐乳化,这实在由于我那厌恶故乡,咒诅故乡,而且骇怕故乡的主观的心理所作成。

    其实,山灵何辜,竟不幸而蒙此不洁呢?如今他俩所写的美妙的《龙山梦痕》,使我读了,竟能把它移入于我的梦痕中,为龙山解秽;不但我感他俩,我那梦痕中的龙山,也是感他俩的。

    然而,对于《龙山梦痕》的作者,固然应该感谢;而我却应该怎样为龙山解秽呢?因此,我只有把儿童时代所感到的一丝美妙的龙山梦痕,写了下来,作为我对于龙山忏悔的馨香,花果,同时也作为我对于《龙山梦痕》的作者酬献的明珠,南金。

    《满江红 平生肝胆》(秋瑾)

    小住京华,早又是,中秋佳节。

    为篱下,黄花开遍,秋容如拭。

    四面歌残终破楚,

    八年风味独思浙。

    苦将侬,强派作蛾眉,殊未屑!

    身不得,男儿列;

    心却比,男儿烈!

    算平生肝胆,因人常热,

    俗夫胸襟谁识我?

    英雄末路当磨折。

    莽红尘,何处觅知音,青衫湿!

    《永远不能忘记的事情》(巴金)

    朋友,你要我告诉你关于那个老人的最后的事情。

    我现在

    不想说什么话,实在我也不能够说什么。

    我只给你写下一些零

    零碎碎的事情,我永远不能忘记的事情。

    在万国殡圝仪圝馆里面,我和一些年纪差不多的朋友,过了四

    天严肃而悲痛的日子。

    灵堂中静静地躺着那个老人,每天从早

    到晚,许许多多的人到这里来,一个一个地或者五六个人站成

    一排地向他致最深的敬礼。

    我立在旁边,我的眼睛把这一切全

    看进去了。

    一个秃顶的老人刚走进来站了一下,忽然埋下头低声哭了。

    另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已经走出了灵堂,却还把头伸进帷幔

    里面来,红着眼圈哀求道:“让我再看一下吧,这是最后的一

    次了。”

    灵堂里灯光不够亮。

    一群小学生恭敬地排成前后两列,一

    齐抬起头,痴痴地望着那张放大的照片。

    忽然一个年纪较大的

    孩子埋下头鞠躬了。

    其余的人马上低下头来。

    有的在第三次鞠

    躬以后,还留恋地把他们的头频频点着。

    孩子们的心是最真挚

    的。

    他们知道如今失掉一个爱护他们的友人了。

    “救救孩子,”

    我的耳边还仿佛响着那个老人的声音。

    我所认识的一个杂圝志社的工友意外地来了。

    他红着脸在灵

    堂的一角站了片刻,孩子似地恭恭敬敬行了三个礼,然后悄悄

    地走开了。

    我还看见一个盲人,他穿着一身整齐的西装,把一只手扶

    在另一个穿长衫的人的肩头,慢慢地从外面走进来。

    到了灵前

    那个引路人站住了。

    盲人从引路人的肩上缩回了手,向前移动

    一步,端端正正地立着,抬起他那看不见的眼睛茫然望了望前

    面,于是低下头,恭恭敬敬地行了三鞠躬礼。

    他又伸出手,扶

    在引路人的肩上默默地退去了。

    两个穿和服的太太埋着头,闭着眼睛,默默地合掌祷圝告了

    一会儿。

    我给她们拉帷幔的时候,我看见了她们脸上的泪痕,

    然后在帷幔外面响起了悲痛的哭声。

    我的耳朵是不会误听的,像这样的哭声我每天至少要听到

    几次。

    我的眼泪也常常被它引了出来。

    我的眼睛也是不会受骗的。

    我看见了穿粗布短衫的劳动者,

    我看见了抱着课本的男女学生,我也看见了绿衣的邮差,黄衣

    的童子军,还有小商人,小店员,以及国籍不同、职业不同、

    信圝仰不同的各种各类的人。

    在这无数不同的人的脸上,我看见

    了一种相同的悲戚的表情。

    这一切的人都是被这一颗心从远近

    的地方牵引到这里来的。

    在这些时候我常常想:这个被我们大家敬爱着的老人,他

    真的就死去了?我不能够相信。

    但是这些悲戚的面容,这些悲

    痛的哭泣却明白地告诉我,这个老人绝不会再坐起来,带着温

    和的笑容对我们高谈阔论了。

    二十一日夜里,已经过了十一点钟,我和几个朋友准备动

    身回家。

    灵堂里很静。

    我一个人走到灵枢前面,静静地站了四

    五分钟的光景。

    我借着黯淡的灯光,透过了那玻璃棺盖,痴痴

    地望着我们所熟习的那张脸,眼睛紧紧地闭着,嘴也紧紧地闭

    着。

    一种温和的表情笼罩在这张脸上。

    没有死的恐怖。

    仿佛这

    个老人就落在深沉的睡眠里。

    这四周都是鲜花扎成的花圈和花

    篮,晚香玉的馥郁的香气一股一股地沁入我的心肺。

    我不禁想

    着:这难道不是梦?我又想:倘使这个老人一翻身坐起来呢?

    但是一个沉重的声音在我的心上叫起来:死了的不能够复

    活了。

    死者的遗体是在这天下午入殓的。

    我跟着许多朋友行了礼

    以后,站在人丛中,等着遗体入殓。

    前面一片哭声刺痛我的心。

    我忍不下去了,含圝着眼泪回过头来,无意地看见那个高身材的

    朋友红着眼睛,伸出手拚命在另一个朋友的肩头上抓。

    我看见

    他心里难过,自己心里也更难受了。

    在这一刻满屋子人的心都

    是相同的,都有一样东西,这就是——死者的纪圝念。

    出殡的日子我和一个朋友早晨七点半钟到了殡圝仪圝馆。

    别的

    朋友忙着在外面做事情。

    我一个人绕着灵柩走了一周,以后又

    站了片刻。

    我的眼前仍旧是那酣睡中的慈和的面颜。

    空气里依

    旧弥漫着浓郁的晚香玉的芬芳。

    我又一次想起来:这也许是梦

    吧,倘使他真的坐起来呢?

    朋友,这不是梦。

    我们大家所敬爱的导师,这十年来我一

    直崇拜着的那位老人永远离开我们而去了。

    旁边花圈上一条白

    绸带写着“先生精神不死”。

    然而我心上的缺口却是永远不能

    填补的了。

    我不能够这样地久站下去。

    瞻仰遗容的人开始接连地来。

    有的甚至是从远方赶来看他们所敬爱的老人最初的也就是最后

    的一面。

    “让我们多看几眼吧,”我伸手拉帷幔的时候,常常

    有人用眼睛这样地恳求。

    但地方是这样狭小,后面等着的人又

    有那么一长列,别的朋友也在催促。

    我怎么能够使每个人都多

    看他几眼呢?

    下午两点钟,灵柩离开了殡圝仪圝馆,送葬的行列是很有秩序

    的。

    许多人悲痛地唱着挽歌。

    此外便是严肃的沉默。

    到了墓地,举行了仪式以后,十三四个人抬起了灵柩。

    个刚刚在纪圝念堂上读了哀词的朋友,突然从人丛中跑出来,把

    他的手掌也放在灵柩下面。

    我感动地想:在这一刻所有的心都

    被躺在灵柩中的老人连接在一起了。

    在往墓穴去的途中,灵柩愈来愈重了。

    那个押柩车来的西

    洋人跑来感动地用英语问道:“我可以帮忙吗?”我点了点头。

    他默默地把手伸到灵柩下面去。

    到了墓穴已经是傍晚了,大家把灵柩放下。

    一个架子上绑

    着两根带子,灵柩就放在带子上面。

    带子往下坠,灵柩也跟着

    缓缓地落下去。

    人们悲声低唱安息歌。

    在暮色苍茫中,我只看

    见白底黑字的旗子“民圝族魂”渐渐地往下沉,等它完全停住不

    动时,人们就把水门汀的墓盖抬起来了。

    一下子我们就失去了

    一切。

    “安息吧,安息吧……”这简直是一片哭声。

    仪式完毕了,上弦月在天的一角露圝出来。

    没有灯光。

    在阴

    暗中群众像退潮似地开始散去了。

    ……

    夜晚十点钟我疲倦地回到家里,接到了一个朋友的来信,

    他说:

    “……我如果不是让功课绊住,很想到殡圝仪圝馆去吊周先生。

    人死了,一切都成为神圣的了。

    他的人格实在伟大。

    他的文章

    实在深刻……”

    事实上,写信的人今天正午还到殡圝仪圝馆来过。

    我那时看见

    他,却不知道他已经寄发了这样的信。

    我的书桌上摆了一本《中流》。

    我读了信,随手把刊物翻

    开,我见到这样的一句话,便大声念了出来:

    “他的垂老不变的青年的热情,到死不屈的战士的精神,

    将和他的深湛的著作永留人间。”

    朋友,我请你也记住这一句话。

    这是十分真圝实的。

    1936年10月22日

    《夜航船 序》

    夜航船序

    〔明〕张 岱

    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

    盖村夫俗子,其学问皆预先备办,如瀛洲十八学士,云台二十八将之类,稍差其姓名,辄掩口笑之。

    彼盖不知十八学士、二十八将,虽失记其姓名,实无害于学问文理,而反谓错落一人,则可耻孰甚。

    故道听途说,只辨口头数十个名氏,便为博学才子矣。

    余因想吾八越,惟余姚风俗,后生小子,无不读书,及至二十无成,然后习为手艺。

    故凡百工贱业,其《性理》、《纲鉴》,皆全部烂熟,偶问及一事,则人名、官爵、年号、地方枚举之,未尝少错。

    学问之富,真是两脚书厨6,而其无益于文理考校,与彼目不识丁之人无以异也。

    或曰:“信如此言,则古人姓名总不必记忆矣。”余曰:“不然。

    姓名有不关于文理,不记不妨,如八元、八恺、厨、俊、顾、及7之类是也。

    有关于文理者,不可不记,如四岳、三老、臧谷、徐夫人之类是也。”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

    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

    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8是一个人,是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人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余所记载,皆眼前极肤浅之事,吾辈聊且记取,但勿使僧人伸脚则亦已矣。

    故即命其名曰《夜航船》。

    古剑陶庵老人张岱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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