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离别诗
“白也诗无敌,浑然思不群。”诗圣杜甫用“无敌”和“不群”高度评价了李白的诗歌境界。
能被诗圣如此高看的作家别无他人:风骚之后,李杜诗作几占半壁江山,二千余年诗坛,李杜光芒万丈。
面对同坛敌手,杜甫全无“既生亮何生瑜”之感,反倒“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世人皆欲杀,我意独怜才”这其中既有对李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之高超诗技的赞叹,又是对李白“思君若汶水”之离情别意的回应。
千百年后的今天,我们流连于李白的浩繁诗丛,顿然目不暇接,魂悸魄动。
然而我们若要深切了解“无敌”“不群”却又“斯独憔悴”的一代诗仙,莫若去品酌他情深意切、志壮怀雄的离别诗。
一则李白的离别诗质高量多,能从中窥得李诗兼风之长、泛浪漫之光,清新俊逸,豪放雄浑的艺术风格。
二则李白一生任侠自许、游踪满天,因而狂歌豪饮、“飞扬跋扈”饱览群山、访古伤今成了他主要的生活内容。
诗酒留连、风流倜傥,举酒欢庆、把盏伤别中的往来聚散成了李白融于社会的主要方式。
三则李白仕途虽然短暂而坎坷,然而“安社稷、济苍生”的抱负始终未灭。
因而诸多壮志雄怀、忧愁怨愤往往掩映于离诗别歌中。
所以,李白的离别诗正是我们了解社会化的李白的入点。
李白的飘逸豪放风格所依托的精神实质无疑也是“无敌”的壮志雄怀和“不群”的深情厚意。
他的诗具有高度的人民性,表现在对祖国命运的无限关注上:治世歌颂祖国的大好山河,乱时伤怀民族的存亡兴替;得时高歌狂饮,情悦意胜,失意狂饮高歌,悲己悯人。
也表现在对和平仙境的向往、对不义战争的憎恨。
“过江誓流水,志在清中华。
拔剑击前柱,悲歌难重论。”“清中华”正是李白关心祖国命运的写照,也是他壮志雄怀的具体化。
这种深沉悲慨源于他“安社稷、济苍生”的远大抱负。
“桃花池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赠汪伦》)生动的虚实对比表达了离别时李白油然而生的、对一位普通劳动者的款款深情。
“停梭怅然忆远人,独宿孤房泪如雨”(《乌衣啼》)则更是同情劳动人民的“泣鬼神”之语,征夫厌战思归的怅然、思妇寂寞思夫的悲伤全在离别赠诗之只言片语中浸染。
而在《别内赴征三首》中,“王命三征”的征夫和牵衣问行的怨妇之间的同怀互勉,正是李白对劳动人民满怀深情厚意的映照。”白玉楼高看不见,相思须上玉门关。
寒灯夜雨连晓月,行行泪尽楚关西。”夜雨连晓,泪尽楚关,而不尽的是征夫怨妇的离愁别绪,还有李白的悲己悯人。
全诗饱含着李白对人民群众的深情厚谊。
李白的豪放任侠在其众多的诗歌中有突出的表现。
古风中的庄周秦皇、凤鹤松柏;乐府中的蜀道剑阁;歌诗中的猛虎蛟龙。
无一不是其“欲济苍生未应晚”之豪侠胸怀的托附。
这种情怀在他的离别诗中则更是淋漓尽致。
《将进酒》这颇具送别意味的歌诗,正因“天生我才必有用”而大放异彩。
而《送外甥郑灌从军三首》中,李白豪气十足的写道:“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
留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六搏争雄好采来,金盆一掷万人开。
丈夫赌命报天子,当斩胡头衣锦回。”这既是对外甥的勉励,同时又是李白自己“清中原”之壮心未泯的外现,也是李白那令人荡气回肠的英雄气概的喷发。
《留别王司马嵩》中写道:“鲁连卖谈笑,岂是顾千斤?陶朱虽相越,本有五湖心。
余也南阳子,好为《梁父吟》。”这“五湖心”恐怕不唯王司马独有吧。
仔细说来,李白的离别诗可细分为几个小类:伤别诉情,饯行述怀,谢恩酬答。
先说伤别诉情类。
李白一生任侠自许,游踪满天,光明磊落,风流倜傥;以布衣身份啸傲公卿,乐善好施,诗酒留连。
年少时疾恶如仇,手刃无赖;同游的朋友病逝了,他先安葬后又取尸洗骨,背行数百里,送归故土。
侠骨柔情,竟至于此。
在《赠孟浩然》中他写道“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从此揖清芬。”作者用“风流天下闻”总写孟浩然,表达了对孟夫子的高度赞扬和仰爱,依依惜别之情溢于言表。
而在《见京兆韦参军量移东阳二首》中,“潮水还归海,流人却到吴。
相逢问愁苦,泪尽日南珠”四句,借潮水比流人,一愁苦,一泪尽,伤别惜聚之情泪细海深。
在《秋日鲁郡尧祠亭上别杜、范》一诗中,作者先借景况情,已悲故喜,“我觉秋兴逸,谁觉秋云悲?”末了却又喜外生悲,“相失各万里,茫然空尔思。”真应了他另一首诗中说的那样:“东流若未尽,应见离别情”呀。
在《泾川送族弟淳》一诗中,李白则借景托物,来表达了依依惜别之情,“叹息苍梧风,分栖琼树枝。
清晨各飞去,飘落天南陲。
望及落日尽,秋深暝猿悲。
寄情与流水,但有长相思。”
由于李白“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在朝廷中自然“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忤逆失宠,遭谤放还那是必然的事。
此后的李、杜、高相会中更见李白的情真意切。
李杜二人相见恨晚,同游四月,留恋山水,伤心家国,酣酒高歌,推心置腹。
分别后,同怀共缅,生死不渝。
在“寄诗”《沙丘城下寄杜甫》一诗中,李白用“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表达了对杜甫的似水长情。
联系李白“散诗”中“汶水泱泱兮,载沉载浮”的诗句,又可从中领会到李白对杜甫身世浮沉的关注。
李白接着别游东鲁,历金陵、访天台、游四明,既而归隐庐山。
李白相识满途,别愁频频。
《留别金陵诸公》中说道:“欲寻路峰隐,先绕汉水行。
若攀星辰去,挥手缅含情。”挥手长缅,殷殷惜别,此情此义,易涨难消,真是“诸君问取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呀(《金陵酒肆留别》)。
而在《留别龚处士》一诗中,作者忍不住叹息:“赠君卷施草,心断竟何言?”在《江夏别宋之悌》一诗中作者更是太息长叹:“人分千里外,兴在一杯中”、“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曾是“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李白,面对挚友间的长离当死别,却也是心断泣无穷,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提到李白离别诗的伤别诉情,我们不能不提到其中少有的、意境高远、格调清新的“别诗”如《送友人》:“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挥手自兹去,萧萧斑马鸣。”全诗写景叙事,不着愁字,而是借“孤蓬”“浮云”“落日”“斑马”兴意渲情,用词含婉,情意深长。
浮云如游子徘徊逡巡;落日似故人依依惜别;而斑马之萧萧不正是彼此说不尽的千言万语,道不完的深情厚谊吗?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古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山(另作“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一“尽”一“惟”人景相衬,物是人非,悲从中来。
流向天际的是拳拳的故友,又何尝不是惜别的心雨呢?至于《别东林寺僧》中所说的“笑别庐山远,何烦过虎丘”恐怕是强作欢颜、烦盛于笑吧。
继说饯行述怀类。
离别自是留与离双方的行为,离情别绪,伤悲缕缕,但也不只是悲伤而已,其中互勉互祝更是情理所然。
李白里别诗中当然不乏述怀之作。
《梦游天姥吟留别》之“安能摧眉折腰侍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正是其峻心傲骨的外现,表达的是《留别鲁颂》中“错落石上松,无为秋霜折”所喻的刚劲、豪放、飘逸,洋溢着“天仙辞气”。
这类诗既表现了李白“慷慨自负、不拘常调、气度宏大”(见《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的特点,又是“为诗格高旨远”(见裴敬《翰林学士李公墓》)的例证。
李白“开口成文,挥翰雾散”(语见乐史之《李翰林别集序》),赋心时情真意切,寄怀时“文高气雄”。
在《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二首》中,李白写道:“君思颖水绿,忽复归嵩岑。
归时莫洗耳,为我洗其心。
洗心得真情,洗耳徒虚名。
谢公终一起,相与济苍生。”好一个“相与济苍生”,说的正是其壮志雄怀。
李白虽心高气傲,但“安社稷,济苍生”的雄心大志始终未灭,在他的离别诗中处处可见其耀眼的光芒。
《同王昌龄送族弟襄归桂阳二首》中,李白剖心明志:“余欲罗浮隐,优怀明主恩”,“壮士怀远略,志存解世纷。”《送张秀才从军》则既有对友人的祝勉,又有自己内心希望的表白:“当令千古后,麟阁著奇勋。”全诗写道:“六驳食猛武,耻为驽马群。
一朝长鸣去,骄箬龙行云。
壮士怀远略,志存解世纷,周粟犹不顾,齐圭安肯分?抱剑辞高堂,将投崔冠军。
长策归河洛,宁亲归汝坟。
当令千古后,麟阁著奇勋。”
而对于那些应试不利者,李白的送别诗充满了抚慰和激励。
《送于十八应四子举落第还嵩山》一诗就是其中一首。”夫子闻洛诵,夸才才固多。
为金好踊跃,久客方蹉跎。
道可东买之,五宝溢山河。
劝君还嵩丘,开酌眄庭柯。
三花如未落,乘兴一来过。”李白担心落第者久客成蹉跎,不禁直言相劝,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织网,“三花如未落,乘兴一来过。”送戏郗昂谪巴中》则表达了对仕途不达者的理解和劝勉:“瑶草寒不死,移植沧江滨。
东风洒雨露,会入天地春。
予若洞庭叶,随波送逐臣。
思君未可得,书此谢情人。”瑶草会入天地春,这是多么形象而沁心的宽慰呀!
李白在送走一个又一个友人志士后,自己也不免“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宜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了。
于是,在《送梁公昌从信安王北征》一诗中,李白更是豪气四溢,志兴翻飞:“入幕推英选,捐书事远戎。
高谈百战术,郁作万夫雄。
起舞莲花剑,行歌明月宫。
将飞天地阵,兵出塞垣通。
祖席留丹景,征麾拂彩虹。
旋应献凯入,麟阁立深功。”飘逸豪放的气度,扬眉剑出鞘的神情,鲜明生动的形象,洋溢着李白的浪漫风采,寄托了李白的沉阔情怀。
《送白利从金吾董将军西征》中,李白驰骋想象,壮怀激烈,描摹了一幅生动的沙场剪影。
“西姜延国讨,白起佐军威。
剑诀浮云气,弓弯明月辉。
马行边绿草,旌卷曙霜飞。
抗手凛相顾,寒风生铁衣。
由此看来,李白的离别诗将饯行和抒怀融为一体,情意深长而又志气干云。
如果说伤别诉情诗是李白热爱人民的必然,那么饯行述怀诗则是李白兼济天下,富安万民理想之结果,而谢恩酬惠就是李白任侠豪放性格的外现。
《赠汪伦》既是李白珍惜劳动群众的友谊的代表作,又是李白谢恩酬惠的佳篇。
《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并序》是李白别诗中较长的一首,对魏万“访我三千里”的赏识,以及“君抱碧海珠”(语见魏万《金陵酬翰林谪仙子》)这样的赞誉,李白内心激荡,欣然命答:“黄河若不断,白首长相思。”《别韦少府》一诗是李白别诗中谢恩成分不浅的诗作,对韦少府“洗心”、“清耳”的赠言,李白深有感触,欣然谢曰:“多君枉高驾,赠我以微言。
交乃意气合,道因风雅存。
别离有相思,瑶琴与金樽。”
读李白的离别诗,不能不读的是另一类述怀时:表达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伤感诗。
这些诗是《蜀道难》的意境在李白人生仕途上的再现,又是《行路难》之茫然心态的继续。
换句话说即是《行路难三首》中“大道如天直,我独不得出”的怨愤在知心朋友面前的宣泄。
这种怨愤不是无病呻吟,也不是小病大吟,而是他高远的志向和艰难的仕途相冲突的结果。
李白志气干云,才气万丈,然而现实却是“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杜甫语),李白自己也不由概叹:“独酌聊自勉,谁贵经纶才”(见《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二首》)。
然而,李白在《赠韦秘书子春》一诗中却写道:“苟无济代心,独善也何意。
惟君家世者,偃息逢休明。
谈天信浩荡,说剑纵纷纭。
谢公不徒然,起来济苍生。”可见面对残酷的事实,李白的壮志并未偃息,他任仍然追求着“终与安社稷,功成去五湖”。
所以,在《驾去温泉宫后赠杨山人》中,李白坦言:“一朝君王垂拂拭,剖心输胆雪胸臆。
忽蒙白日回影光,直上青云生羽翼。”他还表示,“待吾尽节报明主,然后相携卧白云。”李白的个性本在“独立天地间,清风洒兰雪”(《留别鲁颂》)。
在《南陵别儿童入京》中李白大呼:“仰天大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蒿人。
“然而君主不明,天地不清,好不容易被召为翰林,却中馋被放,济世安邦的雄怀大略无从酬展。
因而有了《梦游天姥吟留别》一诗,诗中作者借烟涛微茫信难求的瀛洲以自明仙境之不可得,转而游览“云霞明灭或可睹”的天姥山,然后以天梦境喻生活遭遇。
面对“仙之人兮列如麻”的天上人间,李白魂悸魄动,惊起长嗟,宫中数月原也不过是好梦一场,虽然他明明白白地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但其中的失落、伤感是不言而喻的。
长安放还后,李白“委身国士”、“敢效微躯”(语见《与韩荆州书》)的努力归于虚枉,用他的“残句”来说是“焰随红日去,烟逐暮云飞”了。
平日豪情万丈的李白也不由得因失落、伤感而长吁短叹。
他在《宜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中写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乘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另两首离别诗《送侯十一》中的“空余湛卢剑”以及《金陵送张十一再游东吴》中的“空余贾生泪”也都是李白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凄然心怀的写照。
不过倒让我们更清楚地从中窥知谪仙李白的壮志雄怀和深情厚谊!
李白的另一类离别诗所表现的是悯人慰己的情愫,作品虽不多,但很能表现李白的内心世界。
李白自身豪放达观,但人情变故屡屡不如人愿,而友人知己的遭罪受难也无不令他“魄感精动”再联想到自己的人生际遇,因而悯人慰己,怨恨屡屡。
《送薛九被馋去鲁》一诗中,李白借古讽今,以战国四公子被重用的事实反比当朝不识士人的事实,既为友人鸣不平,又排遣自身怀才不遇的愤懑。
“宋人不辨玉,鲁贱东家丘。
我笑薛夫子,胡为两地游?黄金销众口,白璧竟难投。”接着抨击时弊:“借问笑何人,笑人不识士。”继而抚慰友人:“尔去且勿喧,桃花竟何言。
沙丘无漂母,谁肯饭王孙?”黄金被销,白璧难投也正是李白自身遭遇的写照呀。
窦司马贬宜春时,李白也正是心怀怨愤的时候,对比今昔荣辱兴衰,慨叹仕途坎坷,指斥官场黑暗就成了《送郗昂谪巴中》的主要内容。
诗作先回忆往昔:“天马白银鞍,亲承明主欢。
斗鸡金宫里,射燕碧云端。
堂上罗中贵,歌钟清夜阑。”而如今却是“何言谪南国,抚剑坐长叹”。
可真是“赵璧为谁点?隋珠枉被弹”呀。
哀怨交加的李白只能怅然长叹:“予若洞庭叶,随波送逐臣。”或者便是“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对生活中的诸多不意,李白在《泾川送族弟淳》一诗中解释到:“仙人不见我,明月空相知。
问我何事来,卢敖接幽期。”
李白一生,胸怀大志,仰慕排忧解难的鲁仲连,济事安民的诸葛亮,抗暴却敌的谢安、张良等人。
高卧庐山时依然奋起随伍抗敌,虽因此遭罪,然而爱国济世之心老而弥笃。
正可谓“光明磊落,风流倜傥”,这在李白的歌赋中屡有表现,而其留给后人的离别诗,则在手挥目送中述志遣怀,陶铸灵魂,鼓舞人心。
并且通过纷繁芜杂的时事人际,体现了那个不平凡的时代的、整个民族命运的动荡遭遇。
而我们,则从他的别诗中感受到诗仙的豪放飘逸,清新俊朗;同时也从中洞悉诗人内心所蕴积的郁愤和深情。
李白的离别诗,隐映着壮志雄怀,深情厚意。
正是其“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杜甫)之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