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前后李清照词的异同?
论李清照词的分期及其风格的演变
导 言
李清照历来被公认为是中国古代成就最高的女词人,她的词不仅在女词人当中无人堪比,甚至与众多杰出男词人的词作相比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被称为婉约派的代表人物(“婉约以易安为宗”)。
除了词以外,李清照的诗文也取得了很高的成就。
传统上对李清照词的研究,都以赵宋南渡为界(1127年)分为前后两期,并在此基础上讨论李词风格的演变。
后陈祖美先生在《李清照评传》中又提出了三期说,即赵明诚“天台之遇”前为第一期,从赵“天台之遇”到赵宋南渡为第二期,以后为第三期。
但是无论是“二期说”还是“三期说”,分期依据上都存在问题。
笔者分析了李清照的词作和生活经历,以及前人对李清照的研究成果,认为李词应以赵明诚“天台之遇”为界分为前后两期,前后期词风既有很大的差异性,在某些方面又有前后贯通的一致性。
一
传统的“二期说”主要是建立在这样的立论基础上的,即认为李清照在前期处境优越、夫妻相得,美中不足的是伉俪小别,只是到了后期受到国破家亡之痛,作品才变得哀婉凄苦,并具有爱国主义和讽政色彩。
这有悖事实,是对李清照词作的误解。
李清照的词并非从南渡以后才变得凄惨悲切。
例如,她三十八岁时(1122年)所作的《蝶恋花》:
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长山又断,萧萧微雨闻孤馆。
情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
好把青书凭过雁,不似蓬莱远。
这首词基调可谓凄入肝脾,哀感顽艳,较之易安居士南渡后的词作,其中悲苦并无不及,但按“二期说”,此词应归入前期。
其他与此作同时的作品如《凤凰台上忆吹箫》、《念奴娇》、《声声慢》等作品内容都绝非是伉俪小别之作,其中并非少妇闲愁、伤春悲秋之情,而是流露出一种身陷绝境般的悲苦。
如果将这些诗作归入前期,那么以哀婉凄苦作为分期标准,显然就显得依据不足。
“二期说”所言李清照后期词中具有爱国主义和讽政色彩,如梁德元先生在《女词人李清照》一文中说,李清照的前期词对少女、少妇时期的欢乐美满和愁苦进行描写,而后期社会词写多了,并以《永遇乐》一词为例[1];杨敏如先生的《李清照词浅论》[2]及黄信德先生的《李清照后期作品的爱国主义思想》[3]等文中都提到了这一点。
笔者认为这就更加是一厢情愿的解释了。
遍观李清照有确证可考的四十几首词,笔者认为其中无一首不是描写其个人感情和内心思想的,包括几乎被公认为是爱国主义作品的《永遇乐》: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侍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
铺翠冠儿,燃金雪柳,簇带争济楚。
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
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杨敏如先生在《李清照词浅论》一文中称此词“具有明显爱国思想”[4],讽刺了赵宋粉饰太平、醉生梦死的生活,并指出风雨飘摇中的祖国好景不长了,这显然是对此词的误解。
韩楚森先生在《评李清照后期词》一文中指出,《永遇乐》描写的是词人思乡念旧之情,词中写出三五佳节,词人无心游玩,怀念故里,思及丈夫,更添悲伤[5]。
笔者同意韩先生的观点,《永遇乐》词中充满了一种自怜自伤、怀念往昔的情感。
昔日一个爱玩爱笑的快乐女子,今日已成了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虽有满腔情怀,也无诉处,只得“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昔日元宵佳节,与丈夫同度,无忧无虑,甚多闲暇,而今却孑然一身,老而无依,自然无心情再去赏灯观景。
这种情怀在其它的词中也有反映,如《临江仙》词中“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之句,也与《永》词意境相近。
与词相比,李清照的诗中明显表现出了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感与讽政、喻政色彩。
如《乌江》、《上枢密韩尚胄》等,还有一些残句如“南渡尚怯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等等。
从这个侧面看,也可得出李清照词中并没有所谓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感,而主要以个人感受为题材的结论。
其他词作如《渔家傲》中“蓬舟吹取三山去”是影射赵构君臣出海避金兵之类的说法,更是牵强附会了。
[6]
而陈祖美先生的“三期说”,显然还是受了传统“二期说”的影响,它实质上是把前期又分为两期,这样的分期方法,依据也不足。
笔者以为,李词依据其词风的明显变化,可依赵明诚“天台之遇”为界分为两期,前期为闺阁少女少妇词,欢乐、明快、偶尔闲愁。
后期因情变、弃乡、夫丧而转为凄冷悲切、愁情满怀的作品。
从作品上来看,三十八岁前后所作的《蝶恋花》(“泪湿罗衣脂粉满”)、《声声慢》、《点绛唇》(“寂寞深闺”)、《念奴娇》,《凤凰台上忆吹箫》等词当为李词词风转变的分界。
二
在研究李清照词作的论文中,讲述李词前后期相异的很多,但对于其前后一致性则言之甚少。
然而,虽然李清照前后期词在风格上、感情上有了很大的变化,但是稍加分析就不难看出其中有许多前后连贯的相同点。
首先,李清照前后期词都具有感情强烈奔放的特点,然而表达这种感情的方式又不是爆发似的呼喊,而是很讲究技巧和形式的。
如前期词《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
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这首小词,描写少女好奇而羞涩的情怀,感情质朴真挚,作者用“溜”、“走”、“回首”、“嗅”四个动作,把一个芳华少女这种情怀活灵活现地描画出来。
后期词感情则更加奔放,如《蝶恋花》词中“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句,阳关本只有三叠,然而作者面对丈夫的冷落,为了挽留丈夫却唱出了四叠阳关,还要唱到千千遍,这种情感是多么强烈,而作者表达这种感情的形式又是如此巧妙。
又如《武陵春》中“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一句,写出了作者愁浓似海,不可估测,却又没有正面写愁,而用有形的舟载不动无形的愁来反衬愁的无穷无尽。
其次,李清照的词作敢于创新,这在她前后期词中都有很鲜明的表现。
例如,她的《如梦令·咏海棠》中“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一句,前人评曰:“此词盖用其语点缀,结句尤为委曲精工,含蓄无穷之意焉。
可谓女流之蕴思者矣。
‘知否’二字叠得可味,‘绿肥红瘦’创获自妇人,大奇。
”此词是易安十七岁时所作,而作品中已敢创造新语。
到后期词中,创新之语更多。
如《永遇乐》中“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句,《武陵春》中的结句等等。
另外,她的名作《声声慢》,开头用了七对叠字,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韵味无穷。
另外,李清照的词作中一直表达出一种归隐的愿望,词非常贴近自然,隐然一种孤傲、清新之气。
她曾经说过,“便有饭蔬衣?穷避乡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
”[7]又说“甘心老是乡矣。
”前期词作中,多用“东篱”这个意象,如“人情多,何须更几,泽畔东篱”,“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东篱”自然出自陶渊明的诗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其中的归隐之意非常明白。
在李清照的《多丽》一词中,明白说出“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
李以屈、陶为样,其中傲骨隐思不言而明。
另外她的词中常用梅、菊自比,如“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处冠中秋”“手种红梅更好,又何必,凭水登楼”等等,更流露出李不与俗同的一面。
后期词中,李清照遭受了国破家亡之痛,然而她最怀念的还是青州幽居的生活,如《永遇乐》中说道:“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
”她是多么怀念以前“闺门多暇”的清闲生活啊!现如今纵有宝马香车,诗侣酒朋,也难以再提起游兴。
又如《添字丑奴儿》一词写道:“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雨打芭蕉”的美景,竟然引起词人如此愁思。
词人时刻记得自己是北人,南方环境虽好,但她却与之格格不入,此刻她心中自然在念着她的霜菊雪梅,思念着青州时的闲散生活。
李词中还有许多一脉相承、前后相继的东西。
例如她擅用修辞手法,拟人、比兴等在她的作品中屡屡出现。
她的词基本上都谨守音律,用韵平整,只有《声声慢》一词变平声韵为仄声韵,这是为了表达其遭夫冷弃的悲苦怨声。
三
李清照前后期词在语言风格、意象、题材等方面有着很大的不同,以下就从这几个方面讨论一下李词前后期的风格演变问题。
李清照前期词语言清新自然,欢快美满,偶尔有闲愁点缀。
如小词《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描绘了一幅夕阳、碧水、青草、藕花、鸥鹭动静结合、相映成趣的美景。
一群少女游玩归来,“争渡,争渡”,写出了少女的顽皮,将人物当时的心情写得活灵活现。
前期这样的词作很多,还有如前引的《点绛唇》等。
偶尔与夫小别,相思成愁,也会写一些非常美丽的思夫词如《一剪梅》、《满庭芳》、《玉楼春》等,其中最著名的是一首《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末句用比兴,写出相思人愁,已成为传世名句。
而后期词基调则以悲凉凄苦为主,其中愁苦与前期相比强烈沉重了许多,如“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永夜恹恹欢意可,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等句无不描画出一个消瘦、苍老、愁绪满怀的女人形象,她的名作《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好晚来风急。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全词以十四个悲苦色彩的叠字开头,排山倒海一般,奠定了词的基调。
赵明诚此时已有“天台之遇”,甚至有纳妾之举,李清照独守青州,无人作伴,想写信给丈夫,又牵起痛处,“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寄喻了她对丈夫的绝望的思念。
李曾把《醉花阴》一词寄给丈夫,中有“人比黄花瘦”一句,如今却是“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都无人来怜惜采摘了。
词末用一个“愁”字作结,更明白道出了作者思夫怨夫、自怜自苦之意。
这首词写于词人三十八岁左右,与后期其他词作相比,愁情绝无稍稍不及,由此也可见将其归入前期的少妇闲愁词非常不妥。
李清照前后期词的差异还表现在她对意象选取向的不同。
李清照词中用了“酒”这个意象,但是前后期词中的“酒”并不相同。
前期有“浓睡不消残酒”、“沉醉不知归路”、“未成沉醉意先融”、“酒意待消谁与共”、“东篱把酒黄昏后”、“酒后明皇倚太真”等等,其中酒意,不是欢愉的游兴诗意,就是闲处无聊散愁闲情。
而后期词则大大不同,“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等等,其中酒意再无以前之欢快和兴致,而是充满了愁情悲苦,词人借酒浇愁,然而愁浓不可片刻止息。
“雪”在李词中也用得较多,前后期取向同样是截然不同的,前期有“雪消玉瘦,向人无限依依”,后期就有“莫恨香消雪减,须给道归迹情留”。
前期“年年雪里”,后期却是“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可见词人是非常喜欢雪的。
在北方,年年下雪,词人也年年踏雪赏雪,而住在南方后,雪比以前少了,难得下一次,词人却也难以再提起游兴,只任它“香消雪减”去了。
词人非不爱雪,只为愁情满怀,什么事都难提起兴致来了。
取向上的不同,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李前后期词情感上的差异。
由于心境的极大变化,李清照词在前后期所选取的题材是有许多不同的。
前期词中多以少女闲游、少妇闲愁等作为题材,前引的《如梦令》、《醉花阴》、《点绛唇》等都是如此的。
而后期词作题材明显有了变化,例如她的名作《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漫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
风休往,蓬舟吹取三山去。
这首词在杨敏如先生看来是李清照早期作品,并且说是一首豪放词,“有苏辛之风”。
[8]这个观点笔者不能苟同。
这首词从意境上来看显然是一首后期词。
陈祖美先生在《李清照评传》中指出《渔家傲》作于李清照47岁时,显然属于后期作品。
作品中写“仿佛梦魂归帝所”,显然是怀念故人于地下。
“殷勤问我归何处”,作者心情迷茫,不知何处可去。
词人到了后期才会有这样的心境。
词中“蓬舟吹取三山去”的做法,写出了词人消极思隐的心境,却有苏轼《西江月》中的结句“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的心意。
《渔家傲》这首词在题材上选用了自己走投无路、学无所用的心境,用“星河”、“帝所”、“天语”、“篷舟”、“三山”等意象,以惊人的想象力将它们融合在一起,写出了词人的心情,词人前期作品中并无此类。
后期词在题材上与前期的相异几乎每首词都有所反映,不必赘述。
李词前后期的差异绝不是个人化作品与社会化作品的差别,而是在个人化作品的前提下,由于个人经历的变化而导致的情感基调、语言风格等方面的变化,只要准确把握了李清照词的分期标准,这一点就不难看出。
结 语
经过上文对李清照作品及其身世经历的研究和分析,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李清照词的分期应当以赵明诚不忠为界,而不是传统的赵宋南渡。
李清照词前后期既一脉相承,又有许多差别。
李词一向被人们看成婉约派的代表,与李白、李后主共称“三李”[9]评价还在秦观、周邦彦之上,因此对李词的准确把握对婉约词的研究有很大的帮助。
注 释:
[1]《新疆日报》1979年6月10日第4版。
[2][4][8]《北师大学报》(社科版)1979年第5期第40-49页。
[3]《青海民族学院学报》(社科版)1991年第3期,第75-78页。
[5]《教学与研究》1980年第1期,第47-52页。
[6]《李清照评传》,陈祖美著,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9月版第16-17页。
[7]《金石录后序》。
[9] 明杨慎《词品》。
提 要:本文对李清照词的分期进行了一些探讨,对传统上把李词以赵宋南渡为界划为前后两期的分期方法提出了质疑,并提出一种新的分期方法,即以李清照的丈夫赵明诚“天台之遇”为界,将李词分为前后两期,并且作了一些论证。
在此基础上,本文对李清照前后期词风的异同进行了比较深入的分析,总结出李词前后期在三个方面的一致性和三个方面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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